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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岸上的美奴-第4章

小说: 岸上的美奴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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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照例还是要去的。像那些艳俗的标语一样东一条西一条出现的朝霞,仍然能时时勾起美奴想往里面填字的愿望。渔汛彻底过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船经过芜镇,美奴便在岸上向船招手,心中仿佛存了千言万语要诉与陌生的船主。几场秋雨过后,江心岛上那片丰茂的水草被悄然淹没了,江面真正是汪洋一片了,那些知寒的水鸟早已不知去向了。北码头的货场静悄悄的,偶尔可在地上寻到两三粒装货时遗落的玉米,美奴拈着玉米,就像拈着刚逝的灿烂的夏天一样。

美奴从岸上眺望家院的时候,常常想起往昔的生活情景。母亲精神健康时,每到这种时令便开始收拾酒馆了。刷墙、糊篷、盘炉子、修理桌椅,然后再把各种器皿酒具擦得亮闪闪的。每每觑见银白的浓霜凝结在屋顶上,她就要兴致勃勃地说:“好日子快来了。”她指的当然是冬天了。于是一家人帮着她采买,有一次父亲撑着小船到下游的一个城市为她办货,船回来时载着两大桶香喷喷的烧酒,还有漆木筷子、牙签盒、茴香、花椒、桂皮等调料,船头还放着盏通红的灯。杨玉翠问买灯做什么,美奴的父亲说是做酒馆的幌子。于是,别人家的饭馆都吊着老面孔的幌子,只有他们家的小酒馆挂的是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仿佛一张笑意盈盈的娃娃脸,冲着南来北往的客人笑。一到雪天的傍晚,那酒馆就美得无法形容。红灯亮着,雪落着,酒馆的小屋隐在雪里,那些运木材、倒套子的男人就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来寻温暖了。那时母亲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她笑意盈盈地把酒烫热,然后把事先做好的小菜,诸如五香花生米、盐渍黄豆、辣椒雪里蕻、酸菜心一样样地摆到客人面前。她衣着洁净,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总是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话并不多,但却能使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那时每逢下雪,白石文就围着条驼色围巾来喝酒了,他一向坐在靠窗的位置,从那可以望见码头下的江,那时的江已经封冻了,雪一场一场地覆盖在上面,白茫茫的。白石文的酒喝得并不多,而且只要两样小菜,美奴的母亲私下常说知识分子清贫,虽然他并不拖家带口,但是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不能让人过滋润日子的。白石文来自大城市,是自愿来芜镇的,初来的那天镇长亲自带领几个老师和学生去码头迎他,还咚咚地敲着一面鼓。鼓声一尽,白石文就入乡随俗了。美奴的母亲那时常常在白石文离开酒馆时塞给他一些吃的东西,白石文推托着,但总拗不过她的热情和好意,也就谢着收下。父亲第一次去酒田运玉米的时候,白石文还在一个礼拜天来帮助母亲收拾酒馆,晚饭也在美奴家吃的,臊得美奴一直盯着盘子边上漆着的蓝蝴蝶,久久不肯抬头。

杨玉翠倒是知冷知热,天一凉她便穿上了毛衣。每当她清醒些的时候,她就去找白石文,去他的单身宿舍,回来时便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美奴觉得母亲的这种举动真是丢尽了人,使她在同学和邻居中抬不起头。芜镇的百姓见了她便话中有话地问:“你妈妈好了吗?常能看见她出门了,你爸从酒田回来不知怎样高兴呢!”

美奴便羞红了脸说:“她还没好利索,她并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她失去记忆了。”

“她的脸色可是好看多了。”别人强调说。

每次她从白石文那归来,美奴都要说:“你老去他那里干什么,人家背地都讲你,这多不好。”

她一昂头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认识这镇上的人,他们凭什么讲我,不让我舒服?”

“可是你总认识我吧,我是你女儿,我不愿意别人老是对着咱们家指指点点。”

“嗨。”她微微叹口气,充满怜爱地抚摸着美奴的头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忽然间有了一个你这么大的女儿,还有这房子,这房子里蠢笨的家具,还有去酒田的丈夫,都成了我的了,我糊涂死了。”

美奴气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起初她还试图想看住她,但她机敏极了,几乎美奴每天清早去码头,她都要趁机溜出去,有时美奴回来恰好撞见她也刚回来。美奴不给她好眼色,她也知趣地默不做声。

美奴班上有个叫张多多的女同学,个子很高,并不漂亮,但她却自以为有倾国倾城的美,上课时老是故意迟到两三分钟,以期供人观赏。通常老师刚讲一两分钟的课,教室的门便被人敲响了,大家都知道是张多多来了,也就不觉奇怪。张多多被应允进来后总是使劲把门多带几下,仿佛不如此那门就不严实似的,这样大家得以看到她那扭。泥的作态。她走向座位时老是用手护着书包,跟着脚尖,一蹦一蹦的,像根会走动的弹簧。若是她穿了新衣服,那么她就会足足迟到一刻钟。美奴嫌她嘴碎,又嫌她面目可憎,因为她的眉翼一侧生了不少雀斑,所以平素并不与她多话。张多多似乎看上了刘江,她老是找机会和他说话,端肩扭胯的,呈现着一股植物过分早熟的妖冶之气。刘江对她却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已把她当成了煮熟的鸭子,反正飞不掉,什么时候想要便顺手拈来。而张多多也看出了刘江对美奴的兴趣甚于自己,正愁无处撒气,有一日撞见美奴的母亲夜晚时从白石文的宿舍出来,就把这消息广为传播,还按她那自作聪明的想象添油加醋地说美奴的母亲走路有些痛,人就像散了架一样。芜镇那些好事的老女人就嘿嘿地笑着说:“一个白面书生,有那么大的力气吗?”

美奴闻讯后在一个课间休息时把张多多叫到一处僻静地方。

美奴一改平日温柔表情,她忽而一把揪住张多多的衣领说:“以后你要是再说我妈妈,我就把你剁了喂江中的大马哈鱼。”

张多多比美奴整整高出半头,她俯视着美奴,鄙夷地说:“你妈妈是个破鞋篓子,应该把她剁了喂大马哈鱼,只怕鱼也嫌她臊,不愿吃她。”

美奴便跳起来去打张多多的脸。谁知张多多竟那么爱脸面,张牙舞爪地用手护着脸,生怕还手时美奴尖锐的指甲会划破她的面皮,这使得美奴得以有充分的机会教育张多多,她拧红了张多多的耳朵,还薅下了她的一绺头发,张多多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不停,仿佛一条将被勒死的狗。她们的厮打叫骂很快招来了围观的同学,尽管上课铃声响了,她们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有一个男生幸灾乐祸地说:“要是两只母鸡天天都一架多好。”

大家并不拉架,只待老师来解决问题。后来白石文旋风般地赶来,双方才松了手。张多多口口声声说要把美奴送到城里的监狱去。

“她是个女流氓!”张多多哭着下了结论。

美奴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时一直低着头。白石文捏着根粉笔反复敲着桌面,面目冰冷。

“说吧,陈美奴,你为什么打张多多?”白石文说。

“我就想打她。”美奴说,“不为什么。”

“你今天的这种举动真让我吃惊和失望,你知道你像个什么样子?”白石文声嘶力竭地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了,家务活都得你干,又要照顾你妈妈,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打人啊。”

“你别提杨玉翠。”美奴冷冷地咬着牙说。

“你怎么直呼她的名字?”白石文颤声说,“她是你妈妈啊。”

“是吗?”美奴仰起头,微微地嘲讽地一笑,她盯着白石文的眼睛,她很奇怪自己已经不怕他的目光了。

“下星期的班会上你必须给张多多道歉。”白石文说。

“必须?”美奴冷冷地反问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在陈美奴的词典里,没有‘道歉’这个词。”

美奴“嘭”地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门楣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迷了她的眼睛。她揉了几下,眼前便黄灿灿的一片,宛若那夜她在码头透过纸钱所看见的月亮。

第08章

岸上的美奴八

美奴盼望芜镇尽快出点什么事,死个人啊,谁家生个畸形儿啊,或者突然由谁踩响一颗战乱时埋在深山的地雷——轰地一声响,或者谁家的夫妻打架闹到街上,或者谁家塌了房子、失了火,哪怕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都会缓解一下人们对杨玉翠的注意。可是芜镇是太寂寞了,早上七八点钟,男人们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晃出家门,看看猪、鸡、鹅、狗,再看看荒芜的单调的菜园,然后再看看天天出现的太阳,便茫然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女人们打着呵欠步态迟缓地抱柴点火,蹲在灶坑前看着火星旋转,常常能使她们想到鱼上网时的情景。十月大约是芜镇渔民最自在最无聊又最滋润的一段时光。因为这是一段两场渔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十一月封江之后还会有另外的渔汛到来。这段空白也可看成是一张柔情撩人的床,因为只有这时他们才有充沛的时间和体力享受床第之爱。难怪他们早晨起来总是无精打采,全然没有了渔汛时的那种兴奋。他们那时早出晚归,肉体和精神全都归给了鱼。鱼一走,他们又回到了人的日子。开始几天是兴奋,心满意足之后,就未免觉得有些单调了,所以就渴望从别人的风流韵事那里提提兴致,杨玉翠和白石文无疑给他们饱食终日后的生活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美奴几乎不敢看芜镇人的脸,她觉得所有的人都那么可恶,都像长着蛆虫的腐肉。她已经旷课三天了,不是她想看住母亲,而是她不想看见白石文。虽然他的肚子不再发出那种可耻的咕噜声了,可美奴觉得可耻又回到了他身上。

美奴那天在清晨的码头看见了白石文,看来他是特意来等她的。码头凉得很,薄薄的水汽在江面浮游,没有朝霞,阴霾满天,一派烟雨蒙蒙的气象。白石文沿着江堤的水泥台阶走来,大约穿了双塑料底布鞋,脚步声很清脆,仿佛他一路踩碎薄冰而来。

美奴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江面。

“你不给张多多道歉也就算了,怎么不去上学?”

美奴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再无声息了。

“没有渔船,江就没有看头了,是吗?”

美奴又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看不见激起了水花没有。

“你一定听见别人的议论了。其实你妈妈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她只是要和我在一起说说话,她憋闷得很,你爸爸又去了酒田,她也没了酒馆。我们都应该帮助她。”白石文朗诵抒情散文时用的正是这种语调。

美奴还是没有搭话,她把第三颗石子踢入水中。

“你怎么不看着我?”白石文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说,“我难道真的让你瞧不起吗?”

美奴不再往江里踢石子,她只是对着江淡漠地说:“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异乡人的尸首,真让我恶心。”

白石文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岸的美奴并没注意。她只是觉得看江水晕了眼,打算看点别的东酉时,转身便发现江岸只剩她一人。不久,细雨纷纷而下,江面更加雾茫茫的了。几条狗撒欢地朝各自的主人家奔。

美奴回家时母亲还没起床。她披头散发地睡得很香,面色红润,像个婴儿。美奴正准备做早饭,镇长打着一把黑伞湿漉漉地来了。镇长来,肯定是有事。他穿着普通的白线汗褂,胸前油渍点点,也许喝汤时溅上的。

“美奴,你妈还在睡着?”他收束伞,将它放到墙角,一片雨珠便落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嗯。”美奴答应着。

“美奴,我是你长辈,我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那是代表咱全芜镇的人去的,那叫出国哇。你妈妈打去年病了以后,谁不跟着惦记?”

美奴有些困惑地看了镇长一眼。他的两只小眼睛分得很开,大鼻头,一副引人发笑的神态。

“你妈妈这一段时好时坏,我也看在心上了,你又要上学。又要做饭于家务,忙不过来,这我也都知道。”镇长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朝里屋望了望,大概想看看美奴她妈有无反应,他接着悄声说:“白石文老师你是知道的,他大学毕业自愿来咱芜镇,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住过高楼吃过馆子喝过自来水的人,来咱这多不容易!”

美奴接过话茬有些嘲弄地说:“是啊,当时你还领着我们去码头接他,敲着一面鼓,把江心岛的水鸟全吓跑了。”

镇长“咳”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咱们芜镇就这么一个大知识分子,可不能让他走了啊。你这一段不上课也好,正好在家看住你妈妈,别让她去——”他止住话,说,“你爸爸封江时就该回来了,那时就好办了。”

美奴只觉得耳根发热,仿佛外面不是下雨,而是下火。镇长那副手足无措的奴才相真让她生厌。难道是白石文找了镇长,说妈妈勾引他、缠他不放?要不就是镇长自作主张来的?

“你怎么不去找白石文,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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