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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黄仁宇文集-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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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改进有周期性,不久,功效达到某种程度,改革也停顿,于是又恢复原状。这当中也有些特殊的技术原因,例如在中亚腹地开垦耕地,无法克服天候地理的限制,将拖拉机交集体农场接收,不曾将保养修理的单位同时下放,不久就损害频仍。然则最大的障碍,还是出于人事与制度。总而言之,就是与苏联之体制有关。

这些体制上的障碍,如政治上中央集权过甚,缺乏民主精神(苏联学者Aganbegyan已一再提及),生产者和经理者缺乏适当的鼓励,头重脚轻,积刁难改,官僚营私舞弊等(Goldman即指出勃列日涅夫之女儿为例),早已经常被提及,还有一位美国作家批评一般俄国人只畏强权,不顾法律。其指责既如是层出不穷,则后面必有技术上之原因。以上所有弊病,可以综结乃由于私人财产权缺乏法律保障。如果人民普遍不守法,成文法只在装饰门面,“真正的法律”就是强权。

本书无意以“褒贬”亦即以道德上的名义互相标榜。况且中国传统的朝代,向来为官僚主义之渊薮,我们即要攻击官僚主义,也无需顾左右而言他。研究资本主义,可以看出十月革命在历史上和非人身关系上的动机旨在将俄国现代化,与各国之维新与所谓进入资本主义之体制无异。这种组织与运动纯靠将低层机构里各种因素,造成一种统统能互相交换的局面,于是农业的生产与分配才能与工商业交流,然后全国的经济力量才能作最有效的通盘使用。列宁与斯大林并未全部违背这些原则,否则他们无从使俄国除旧布新抵抗强敌,获得英美支持。但是他们以战时动员之作风所定互相交换的方针,以大单位在短期间对国家之贡献为准则,不以个人的私人财产,包括其劳动力之价值为依归,沿用至今,工资与价格全由官僚按他们的业务方便决定,无需通过内在的公平。况且“民主集中”,真理总是由上至下,因之只能做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局面。前段所述中央集权,缺乏民主,无适当之鼓励,头重脚轻、积习难移、营私舞弊,虽说变态多端,而其后面的总原因无法脱离由官方指派之交换方式,这种交换方式限制了生产,因为工资抵不过农工所付出的劳力,所以劳动者只有越做越穷,于是索性不做。俄国大量的人力与资源不能作最高度的发挥,肇因于此。

以上苏联体制,在学理上无法被承认为实施共产主义,甚至称之为社会主义,也需附带加入保留的条件。历史上的社会主义,无非是对资本主义的一种修正。亦即在私人财产权已在原则上固定之后,针对其原则上的罅隙和不及之处,加以补助和加强。卡尔教授所解释的凯恩斯经济,因其能导致全部人民就业,即符合此种方式。如果最低度的私人财产权,包括工人劳动之保障,尚未固定,即谓已实行社会主义,也容易产生误会。本书成稿之日,适值报载苏共中央委员会接受戈尔巴乔夫方案,准许农民获得私有土地使用权,延长其使用时间,并可以世袭。而且计划中其他改革将容许农民组织小规模农场独立经营,自行发卖其产品,至此也算逐渐走上确定私人财产权之初步。我们与其说苏联之改组与开放为成熟之社会主义,不如说他是将战时体制改为平时体制,开始正规地进入社会主义(现代资本主义的作家与马克思主义的作家同样承认各人之劳力为其最基本的人身财产,详第五章。要是连这样的财产权也缺乏保障,我们无法称之为何种主义,只好视其为战时体制)。

很多专家刻下正在议论这种重建与开放前途仍是障碍重重。对西方的国家,这样的发展包括绝好的机缘,也潜伏着实际的危机。揣测未来事项,不是历史家的本分。况且苏联的发展是一个深奥复杂的问题,除非学有专长,不当随便置喙。我们站在研究历史的立场,只能指出,要了解苏联今日的重建与开放,至少需将其背景前推约70年,包括十月革命。我们只能在接受尼克松及基辛格之仲裁,顾虑着核子战争的危险时,才有道义上的力量,主张东西两方都不含旧恶,才可以在群众运动的积极性中,和本节所叙曲折之事迹中寻求历史长期的合理性。总之将一个横跨欧亚,纵长逾7600英里,包含不同的人种语言与文化的国家,从旧型农业管制之方式进为新型商业管制之方式,不可能轻而易举,如以暴力主持,仓卒为之,必更增加当中的苦难,只有使人民更为遭殃。无论苏联今后的出处如何,我们刻下能掌握的历史资料,包括列宁、斯大林、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的行止在内,已使我们对很多常用语辞,如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国家主义,有了与前人不同的看法。是否一种组织的变态和一种运动之畸形即表示另一种体制为正宗?其间牵涉过多,容下一章作结论时道及。此时我们检阅这一段历史,当前的收获即是以上的经验,可以辅助我们对中国长期革命的观察和了解。

中国的长期革命

鸦片战争迄今已一个半世纪,即是光绪帝的百日维新,转瞬间也近百年。如果以人物和事实为讨论的重心,则虽十部本书篇幅的巨著,也难将其中关键交代清楚。然则当我们考虑中国命运荆棘改造艰难的总原因,则本书以上各章已提出不少资料。与之相较,显而易见的可以看出传统中国的政治与社会结构与西方现代型国家的经济组织相去甚远,而且自思想理论至生活经验,中国文化中可以改造利用者相当少。从这主题上发挥,不难将百年来的历史高度压缩成一般读者与专家通能共同研讨的一种大纲。

过去的中国近百年史,过于注重上层结构,很少涉及低层。譬如说,民国初年的立宪运动与政党,他们本身对社会是一种外来异物(foreignbody)。领导人物不乏高尚的理想,他们后面却无支持的选民(constituency),满腹经纶也无从化为具体方案,以透入民间,所以一遇军阀逞凶,就无能为力,而他们在历史上的意义也因而消失了。在有意简化历史的情况下,纵然将这段事迹大力删略,也不会产生实质的差异。军阀混战的情形亦复如是,他们所代表的不外私人的军事力量,唯其如此,他们在行动时一定通电全国,表明心迹。实际上各军人就地以不同的方式派饷招兵,甚至营私和贩卖鸦片,其下层结构中不能造成一种公平而互相交换的局面,例如孙传芳的一个团长不能与张宗昌的团长对调。此外其士兵既是雇佣而来,军官间的团结也全靠各人的私人情感,所以不能承受内外的绝大压力。若能掌握此中因果关系,则能瑞想当时的社会状态。纵使不知道有第二次直奉战争,纵使遗忘了岑春煊、倪嗣冲诸人的名字,也无妨于大范围内了解历史的目的。甚至即使未提到曹锟贿选或张勋复辟,仍不会对历史的了解发生无可补救的缺陷。若忽略传统中国社会之形貌,闭目而不加思索地以为其功能与结构必与西方社会无异,则可能在讨论上层结构时造成严重误解。不久之前有一个例子:伊朗国王巴列维(RezaShahPahlevi)有意将卖石油赚得的钱支持国家现代化。他曾不断创办学校、开设医院、建造飞机场、规划现代军队,甚至因而产生了城市中的新中产阶级。只是种种设施未能与内地乡间的经济交流,而他的行动亦与传统习惯相违,引起人民反对,他只好加强特务政治,以后更发展到全国造反,曾受他裨益的军队与年轻人也随着众叛亲离,情愿回归到传统的社会价值体系中去。

美国汉学家费正清(JohnK.Fairbank)在他的回忆录里,提及他的业师蒋廷黻曾说:现代中国人物对西方外在的事物了解得明白,而对本国内地的情形反倒瞠目茫然,也是类似情形。亦即当时拥有羡慕的对象,而看不清自己在低层结构的位置。在同样眼光下,不少写历史的人尚未抓住此中要点,气愤满胸,也随着外界的作家将前清的君臣一律指为“故步自封”,在铺陈现代政治时,不分畛域的以贪污、腐化、无能,作一切问题的解释。殊不知一个国家之现代化,或如我们刻下所述进入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之体制,无不需要在低层结构中创造一种各因素统能互相交换的局面。除非客观的条件已成熟,除非其财政措施已近于商业化趋向,否则改造必相当艰难。旧体制已解散新体制尚未登场之际,必有前后矛盾,本末颠倒的事态。有了这样的一种了解,我们在分析中国长期革命的时候,即可事半功倍。

中国社会的功能组织与结构,与上述各国情形自威尼斯至帝俄全不相同。总之,就是不容易容纳一种商业体制。这种特性由来已久,至少也有1000年以上的历史。我们不妨把历史往回推1000年,追溯到北宋时期。

宋朝在中国历史中可算是一个特殊的朝代。创业者赵匡胤是一位高级将领。他即位后,较少与儒臣讲解经典,反倒经常临幸造船务、督导水战、观炮车碾碨、亲黜医官艺之不精者,各项活动前后不绝。可见他较重视科技,而不重视抽象的理论。他又谓以绢24匹购一契丹首,绢200万即可以消灭对方的精兵。这也无非说明一个国家的经济力量可以展开而为军事力量。因之朝代开创以来,即治坑矿、铸缗钱、组织茶盐开中,酒曲官卖,民间经济受到刺激,也随着突飞猛进。《宋史》称,宋太宗时(976-997年)“油衣峦幕损破者数万段”,可见当时军需规划者及于军士之雨衣、行军之帐幕。欧洲几个世纪之后尚无此等体制。张择端画“清明上河图”时已入12世纪,开封在不久之后沦陷于金。可是画中所示的都市繁荣景象,在当日的世界里无出其右,即较之20世纪中国内地的口岸,也无逊色。

而在科技方面,中国之拱桥、建筑物所用的托架、造船之用舱壁以造成不漏水之船舱、航海所用的指南针、船舰之装踏水轮、使用的火药、三弓床弩、占仪、水钟和深度钻地之技术,和极可能存在的炼钢炉和水力纺织机(此二者之图解见于1313年之《农书》,去宋亡只34年),都在宋代出现。自此之后,中国再无如此杰出表现。

可是出人意外的是宋朝在中国历史里号为“积弱”。一个注重军事的朝代,作战时却常失败。一个以南方水利为根据地的国家,却敌不过北方人文简单、水准远逊的国家。创业者赵匡胤本身不注重抽象理论,宋朝却产生了一大群理学家。即和他们同时代的人也称他们“其徒有假其名以欺世者,真可以嘘枯吹生,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捍边者则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为玩玻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为俗吏。其读止《四书》、《近思录》、《通书》、《太极图说》、《东西铭》、语录之类”。我们如何能够解释看来不可能之事(Paradox)?

只有王安石变法的一段记录,才使我们确切的了解,中国在11世纪后期(王安石的新法行于1070年间),以农业为组织原则的财富,已在结构和质量上达到了它的最高峰。此后只能在数量上膨胀,使全国经济成为一个庞大的扁平体,或者产生少数特殊之情形,使观察者产生错觉,而不能在提高人民一般生活程度和增强生产与分配的效率上作实质的改进。其原因诚有如亚当·斯密所说,中国的法律及制度早于马可波罗莅临中国之前,在聚集财富的用途上已使用至极限。

究其原因,症结仍在中国中央政府直接向全民抽税,这样的设施,开始于产业革命尚未展开,国民经济尚未现代化之前,为本书所提及的任何其他国家所未有。于是传统政策一直培养成千上万的小自耕农,而以防制兼并、压制豪强的名目,防止土地集中。可是这样的法制只能以道德标榜,而不能在技术上进步,亦即无从固定私人财产权的绝对性,衙门无从判断如何获得财产为合法,何种方式的佃赁典当为有效,如何可以分析归并与遗传。这类情事在成文法里只有极简陋的原则,更谈不上商业习惯里对特殊风险中各人责任及破产的区处。况且拥有十几、二十亩地的小自耕农也请不起律师,政府里的官僚来自科举,一向以熟习诗书为调派考成之原则,也无法了解现代法律的曲折深奥,尤其不能因物产气候不同,使不同地区的治理更具地方性。于是只有一方面责成乡里宗族培养一种淳厚息争的风气,减轻衙门的工作分量,如韦伯所谓增强了“父系威权”(patriarchialauthority)。另一方面,官僚本身以清官万能的宗旨,凭己意来判断,又有如汉学家顾理雅(HerrleeG.Creel)所谓“诗的公平”(poeticjustice)。两者都使政治体系下层结构无法严格地以数目字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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