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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绿化树-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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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流苏。太阳光冲破密集的云层,在银色的雪原上投下一块块金色的斑点。喜鹊和乌鸦哇哇地飞着,徒然地四处觅食。路很难走,车轮经常打滑。小伙子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他年龄大约跟我相仿,嘴唇上已有了淡淡的胡髭,鼻梁稍嫌矮些,眼睛却炯炯有神。

车到了比较平坦的路面,他略向后靠了些,瞥了我一眼,说:“我爸爸认识你。他在干校念过书,你教过他。”

“哦。”我应了一声,但没有问他爸爸是谁,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今天,拖拉机载着我,在这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向隐没在云雾中的、仿佛神秘莫测的山根下开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你知道咱们到哪达儿去不?”他转动着方向盘问我。

“不知道。”我说,“我刚想问问你。”

“唉!”小伙子叹息了一声,用同情的口吻说,“场里叫我把你们送到山根下那个队去。那个队,你大概听说过,是专门整治人的窝窝子……你们这几个,全是场里认为调皮捣蛋的。本来,没你的事儿的,今天一大早,你们队来了个办户口的——一个瘦老汉,迁到省城去的,你肯定认识,跟你住一个屋的——他跟人保科干部说,你们队昨夜黑跑了一个人,这个人跟你关系挺好,你每天夜黑都跑到这个人家去,他临跑以前,还来宿舍找过你,肯定你们俩在搞啥阴谋。人保科一查,你出身不好,帽子还没有摘,几个干部一商量,临时把你的名字给添上了。这我亲眼见的。你们那个胡子队长还跑到人保科吵了半天,他保证你没事,说你是好人,可让人家克了一顿,说他没一点儿警惕性,把一个好劳力放跑了,这会儿又护着一个报纸上都批判过的有名的‘右派’!还要叫他回去写检讨哩……咱们这个农场,过年过节都要整顿一次,好像坏人专拣着过年过节的日子捣乱一样。这不是?元旦前我送去四个人,今天,又送去你们六个……到了那达儿,你得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叫你掉几层皮的地方……”

奇怪,他这番话并没有使我感到意外。我并不惊愕,更不惶然失措,甚至我还认为,我跟马缨花还在一个农场,这就很好,不久以后总能见面的。我只是感到愤恨——“营业部主任”临走时还不放过我。人是非常美好的,但也有的人非常狞恶。如果不是这样,人便不会在创造神的同时创造出怪来。这种愤恨压倒了我对马缨花的留恋,还鼓起了我一种抵抗压力的激情。我凝神望着前方,那是广袤的白茫茫的雪原,一道阳光终于冲破了山顶的浓云,宛如一把利剑插到山脚下,迸出一片耀眼的亮光。这种情景我好像很熟悉,仿佛在一个梦中见到过。现在,我健康了,我觉得能够理解马克思的书了,我相信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有一种新的力量来对付险恶的命运。拖拉机颠簸着,小伙子一心又放在开车上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告诉马缨花,海喜喜留下了一张炕桌和一麻袋黄豆。炕桌不知会被谁抄走;那埋麻袋的地点只有我知道,这场雪一化,气温再一转暖,黄豆就会浸得发芽了吧。

果然如那小伙子说的,我到山根下这个队,连请假出来的权利和与外面的非直系亲属见面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两个月以后,一个留有队上的病号悄悄告诉我,这天有个“挺标致的小娘们儿”夹着一个小包来找我,让队上的干部盘问了半天,结果还是被训了回去,小包也不许留下。这天,我在渠口上抬了十小时石头,奇*書网收集整理累得筋疲力尽,我只可怜她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来得及思念她就沉沉入睡了。不久,提出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以“书写反动笔记”的罪名被判三年管制。“社教运动”中,我又以“右派翻案”的罪名被判三年劳教。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正遇上“文化大革命”,我升级成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群专起来。一九七○年,我被投进农场私设的监狱。那种监狱,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没有一条现代监狱的规章,纯粹是中文版的罗马宗教裁判所。一九六八年,我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才得知在我前面那段被管制期间,马缨花一直没有结婚。我被送去劳教后,她就带着尔舍到县城找她哥哥去了,没有多长时间,她和她哥哥全家都回到了青海。据说她哥哥也犯了什么错误。

一九七一年,在那座农场私设的监狱里,连《毛泽东选集》也不让我们“犯人”看,说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劳动改造,看了《毛泽东选集》会学到和农场当局斗争的策略。有一天,我被派到农场子弟学校的教研室砌炉子。教员们上课去了,我如饥似渴地到处翻找有什么可看的书,但办公桌上全是学生的作业簿,只有一本《辞海》放在案头上。我翻到“马缨花”这一条。这一条是这样解释的:

植物名。学名Albizziajulibrissin。一名“合欢”。豆科。

落叶乔木。二回偶数羽状复叶,小叶甚多,呈镰状,夜间

成对相合。夏季开花,头状花序,合瓣花冠,雄蕊多条,淡

红色。荚果条形,扁平,不裂。主要产于我国中部。喜光,耐干旱瘠薄。木材红褐色,纹理直,结构细,干燥时易裂,

可制家具、枕木等。树皮可提制栲胶。中医学上以干燥树

皮入药,性平、味甘,功能安神、解郁、活血,主治气郁

胸闷、失眠、跌打损伤、肺痈等症。花称“合欢花”,功用

相似。又为绿化树。啊!这条目下所有解释的文字,没有一点不和她相似的:“喜光,耐干旱瘠薄”,不就是她的性格吗?

可是,这一晚上我却失眠了——她作为药物的功能没有起到作用。“绿化树!绿化树!……”我眼前总是一株株绿化树,最后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

三十七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五分之一世纪!我们国家和我都摆脱了厄运,付清了历史必须要我们付的代价。还是在那种多雪的春天,我和省文化厅的负责人及制片厂的同志,分乘两辆“丰田”小轿车,带着一部根据我写的长篇小说拍摄的彩色宽银幕影片,到这个农场来举行答谢演出。电影放映完了,场长、书记们把我们送回招待所。我问场长,谢队长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有谢队长这个干部;他是一九七八年调来的,大概谢队长早就离开这个农场了吧。

但是,在深夜,我还是从设备很好的招待所里悄悄走出来。月色朦胧,夜凉如冰。我没有惊动司机,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一队的大路。白皑皑的雪,还是那种白皑皑的雪,把我居住过的一队整个罩住,羊圈那边传来阵阵狗吠,除此之外,夜静得像梦幻一般。我伫立在桥头,往事如烟如雾,从小桥那边漫卷而来。我耳边分明响起了她的歌声,她的“花儿”,那么清晰,那么悠扬,那么婉转,那么情深:

金山银山八宝山,檀香木刻下的地板;若要咱俩的姻缘散,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向我笑盈盈地迎过来。她飘飞着,雪地上没有留下一点足迹。她仍然是那样美丽,那样健康,那样开朗,那样容光焕发。到我面前,她嘻嘻一笑——啊,那种笑我是多么熟悉!——说:

“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

……可是,还是静悄悄的夜,还是白茫茫、灰糊糊的雪。除了我,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我发觉,一颗清凉的泪水,在我久已干涸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它是从记忆的深处渗出来的,冰得真如古井中渗出的水滴。是的,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我虽然在这里度过了那么艰辛的生活,但也就是在这里开始认识到生活的美丽。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虽然都和我失去了联系,但这些普通的体力劳动者心灵中的闪光点,和那宝石般的中指纹,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中,成了我变为一种新的人的因素。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

回作品赏析

《绿化树》作品鉴赏

在8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还没有哪一部作品曾经像《绿化树》这样长久地因惑过社会的心灵,这样激动人心地启悟了社会的理解与想象力。《绿化树》对苦难历史辩证而温情的批判,对朴素而高贵的荒原人性的痴心崇拜,对知识自我内心世界里鄙陋成份的无私解剖与摒弃,以及横亘在这些思想下面赤裸斑驳的生命悸动和脱胎换骨的智慧痛苦,使整个时代的思想不禁顿然间变得深沉严峻起来:是时代过于现实还是历史本身的成份太多浪漫?是文学过于虚伪还是客观世界过于矛盾而真实?是群体存在过于僭妄还是个体生命近乎偏执?在这样的疑虑与动问中,时代开始觉悟到了自我思想中的漏洞和偏颇,开始意识到了自我教育的必要性,结果时代的形象因此愈益雍客而大度,一场痛定思痛的表现历史苦难的文学潮流因为《绿化树》等作品的介入而具备了真正的哲学品格:反思,即对自我思想的思想,对自我设问的设问,而不是语义学方式的时间意义上的反问思考和逆时回顾。从这些意义上讲,《绿化树》的意义是独特而重大的。另一方面,《绿化树》也是迄今为止张贤亮所贡献给我们的最为杰出的文本,它意味着张贤亮创作历程上的巅峰状态。无可否认,诸如《灵与肉》、《土牢情话》包括《河的子孙》等作品,作为《绿化树》的前身,和同期众多的新时期文学作品比较,无论在艺术趣味还是在艺术感觉上,都表现出了独特的优异的风格与秉赋,但是,和《绿化树》本身比较,这些作品则存在着明显的艺术不足甚至缺憾。严格地说,这些作品虽然蕴含着一种巨大的艺术潜力,但在根本上属于作家本人的东西并不多,创作的需要仍然建立在时代的规范之上,在巨大的历史遗憾中,作家无法平静因而也无法站稳脚根打量眼前的现实和经验中的历史。因为无法面对自我,无法独立于时代的风范之外,结果其中一系列非常独特的艺术体验在作家急于告知急于诉说急于表白的情结里迅速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而无法组接成一片光明的天地,作品的笔触常常表现为一个匆忙浮躁的过程。而这一切只有在《绿化树》里方才达成沉静的和谐,透明的统一:思想之火最终照亮了生命的隧道,全部的表达机制开始积极主动适度地运行起来。但是,到了后来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及更后来些的《习惯死亡》那里,那些凝聚在《绿化树》里的成功的艺术经验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那种对思想、故事及表达本身的沉醉开始让位给刻意的想象和意图。在前者,因为作者把一个世界上最简单又原始的人类经验确立为重新发现的大陆,全部的写作行为变成了执拗地证明过程,致使文体本身的诗意变成了僵硬而又互相分裂的话语,艺术想象的翅膀最终飞进了一条死胡同:而《习惯死亡》则因为明显地表示了对一种流行的文学形式规范的好感,意欲超越自我的艺术传统,结果在一个作者所不熟悉的叙事模式里,一些非常精彩的思想最后成为一堆缠绕不清的语流,这样,超越自我传统的尝试最终还是进一步地限定了自我,封闭了自我,使得文本和外界的交流成为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说到底,《绿化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精神的产物,在这一文本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诗意充满了理想的光辉。所以,对作品解读如果只纠缠于故事的表象,只遵循一般的文学教科书上的浪漫主义的概念,那么,解读最终将陷入尴尬的处境而一无所得:以其为文学,里面充满了历史;以其为历史,则里面又充满了文学。真正的浪漫精神从来都是一种基于自我心灵的渴望,立于现实中的一种寻求,她抛却尘俗走向神圣,走向万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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