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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刻拍案惊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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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惊奇》


惊奇序

予尝读未见书,遂拍案叫□□(奇,始)悟古今事迹,非奇则怪。□□□(去岁复)游天台仙府,诣诸名胜,凭吊陈迹,愈觉山河变幻。今春卜室孤山之麓,时梅影横瘦,竹阴展新,斜阳映水,峰际流云。掩关无审,简点废帙,得一、二野史,烦倦之顷,偶抽阅之,多忠孝侠烈之事。间有贪淫奸宄数条,观□□□(其含垢)蒙耻,败露情状,亦足发人深醒。总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理道,宜认得真;贵贱、穷达、酒、色、财、气之情景,须看得幻。当场热哄,瞬息成虚,止留一善善恶恶影子,为世人所喧传,好事者之敷演。后世或因芳躅而敬之,或因丑戾而愤之,惊惊愕愕,□(奇)乎不奇乎?今特撮其最奇者数条授梓,非无谓也。

客有过而责予曰:“方今四海多故,非苦旱潦,即罹干戈,何不画一策以苏沟壑,建一功以全覆军,而徒哓哓于稗官野史,作不急之务耶?”予不觉叹曰:“子非特不知余,并不知天下事者也!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所至变幻如此,焉有兵不讧于内,而刃不横于外者乎?今人孰不以为师旅当息,凶荒宜拯,究不得一济焉。悲夫!既无所济,又何烦余之饶舌也?余策在以此救之,使人睹之,可以理顺,可以正情,可以悟真;觉君父师友自有定分,富贵利达自有大义。今者叙说古人,虽属影响,以之喻俗,实获我心;孰谓无补于世哉!”时□□□(崇祯癸)未仲夏,孤山梦觉道人漫书。

第一回 看得伦理真  写出奸徒幻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气。试问天合亲,伦中能有几?泣树有田真,让肥有赵礼;先哲典型存,历历可比教。胡为急相煎?纷纷室中阋。池草徒萦梦,枤杜实可倚。愿坚不替心,莫冷旁人齿!

四海之内皆兄弟,实是宽解之词。若论孩雅相携,一堂色笑,侬依栖栖,只得同胞这几个兄弟。但其中或有衅隙,多起于父母爱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轻,遂至兄弟渐生离异。又或是妯娌骶忤,枕边之言遂潜毁,毕竟同气大相乖违。还又有友人之离间,婢仆之挑逗,尝见兄弟,起初嫌隙,继而争兢,渐成构讼,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气生来,到做了冰炭不相入。试问人,这弟兄难道不是同胞,难道不同是父母遗下的骨肉,为何颠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处平时,当似司马温公兄弟,都都老年,问兄的饥,问兄的寒,煦煦似小儿相恤。处变当似赵礼兄弟,汉更始时,年饥盗起,拿住他哥子要杀,他知道赶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贼也怜他义气,放了。至于感紫荆树枯,分而复合,这是田家三弟兄,我犹道他不是汉子,人怎不能自作主张,直待草木来感动?即一时间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当似牛弘,弟射杀驾了车的牛,竟置之不问;做弟的当似孙虫儿,任兄惑邪人,将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览同父异母兄弟,王祥卧冰之孝,必能爱弟。那王览当母亲要药死王祥时,他夺酒自吃,母菜只得倾了。凡把疑难的事与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况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郑义门——坐事解京,圣旨原宥,还擢zhuo他族长郑琏为福建参政。——以后凡有数世同居的,都蒙优异。今摘所同一事,事虽未曾旌表,其友爱自是出奇。



话说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宣德间有个姚氏弟兄,长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仪容丰丽,器度温雅,意气又激烈,见义敢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时,从一个方方城先生。这先生无子,只得妻马氏,生得一个女儿慧娘,家事贫寒。在门(馆?)还有个胡行古,他资质明敏,勤于学问。一个富尔谷,年纪虽大,一来倚恃家事充足,无心读书,又新娶一妻,一发眷恋不肯到馆。一个夏学,学得一身奸狡,到书上甚是懵懂,与富尔谷极其相合,先生累次诫谕他□(们),他两人略不在意。五人虽是同门,意气犹如水火。后来两姚连丧父母,家事肃条,把这书似读不成。只有胡行古进了学。夏学做了富尔谷帮闲。



一日方方城先生殁mò了,众门生约齐送殓,两姚与胡行古先刭,富尔谷与夏学后来。那富尔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儿标致,如今知她已长成,两眼只顾向孝堂里看。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不住在里边来往,或时一影,依稀见个头,或时见双脚。至哭时,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热,两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这三人原与他不合;不去睬他。只有夏学,时与他掗怀说话,他也不大接谈。事完散酒;只见夏学搭了富尔谷肩头走,道:“老富,你今日为什么出神?”



富尔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对你说,方先生女儿,我见时尚未蓄发,那时我已看上她,只是小,今日我筭(算?)她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见她孝堂里一双脚,着着白鞋子,真是笋尖儿,又亏得风吹开布帏,那一影真是个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摄去了!老夏怎弄个计议,□(使)我得到手,你便是个活古押衙!”



夏学道“这有何难,你只日日去帮丧,去嗅她便了!”



富尔谷道:“只今日己是几乎嗅杀,若再去,身子一定回来不成了!你只怎么为我设法弄来作妾。”



夏学道:“罢了,我还要在你家走动,若做这样事,再来不成了,作成别个罢!”



富尔谷道:“房下极贤。”



夏学道:“我日日在你家,说进活,你尊脸为什么破的?昨日这样热,怎不赤剥?”



富尔谷把(打)夏学一拳,道:“狗獃!妇人们性气,不占些强不歇。我们着了气,到外消遣罢了;她□□□□□(不得发泄,毕)竟在肚中,若还成病,又要赎药,你道该让不该让?”



夏学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个如夫人,足下须搬到北边去,终日好带眼罩儿,遮着这脸嘴。”两个笑了一回,夏学道:“这且待小弟缓图。”



次日,夏学就借帮丧名色,来到方家。师母出来相谢,夏学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学究,真是一穷彻骨,亏了师母这等断送,也是女中丈夫。”



师母道:“正是。目下虽然暂支,后边还要出丧营葬,亳忽无抵。”



夏学道:“这何难!在门学生,除学生贫寒,胡行古提不起个穷字;两姚虽是过得,悭吝异常;只有富尔谷极其挥洒。师母若说一声,必肯资助。”



师母道:“他师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



麦学道:“只因先生酸腐,与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极肯周济,便借他十来两,只当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日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没人管家,肯出几百金寻填房的,岂是个不肯舍钱人?只是师母不肯开口,若师母肯下气,学生当得效芳。”



师母道:“若肯借三、五两也够了。”



夏学别了,来见富尔谷道:“老官,我今把这悭鬼,竟抬做了大豪侠了!我想她是孤儿寡妇,可以生做。不若择一个日,拿五十两银子、几个缎子,只说借她。她若感恩,一说便成,这就罢了;若她不肯,就扭做财礼;只凭我这张口何如?”



富尔谷道:“三十两罢!”



夏学道:“须说不做财札,毕竟要依我,我这强媒,也还该谢个五十两哩!”



富尔谷只得依说,拿了五十两银子、两个缎子、两个纱与他。他落了十两,叫小厮一拜匣捧定,来见师母,道:“师母!我说他是大手段人,去时恰好有人还他本银四十两,把四个尺头作利钱,我一谈起,他便将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个尺头,他道:‘一发将去,怕不够用。’学生特特送来。”



师母道:“我只要三、五两,多余的劳大哥送还。”



夏学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师母,物自来而取之,落得用的,师母务直收了。”



这边马氏犹豫未决,夏学一边就作了个揖,辞了师母,一径出门去。



只是慧娘道:“母亲,富家在此读书!极其鄙吝,怎助这许多?宁可清贫,母亲只该还他的是。”



马民便央人去请夏学,夏学只是不来,马民也只得因循着。



不一日,举殡日子到了,众人斗分祭奠。富尔谷不与份子,自做一通祭文来祭,道:



鸣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书,极其苦辛。早起晏匿眠,读书讲经。腐皮篮衫,石衣头巾。芋头须绦,俭朴是真。不能高中,金捞题名。一朝得病,鸣呼命倾。念我小子,日久在门。若论今日,女婿之称。情关骨肉,汪汪泪零。谨具薄祭,表我微情。鸟猪白羊,代以白银。鸣呼哀哉,尚饗!



夏学看了,道:“妙,妙:说得痛快!”



富尔谷道:“信笔扫来,叶韵而己。”



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



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岂有把先生的女儿作妾之理!”



夏学道:“尧以二女与舜,一个做正妻,一个也是妾,这也何妨。”



姚居仁道:“胡说!这事怎行得通!”



只见里边马氏听得,便出来道:“富尔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轻薄我女儿!先生临终时,已说定要招胡行古为婿,因在丧中,我不题起,你怎么就这等轻薄?”



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发不通!”



富尔谷道:“姚居仁,关你什事?”



姚利仁道:“你作事无知,怎禁得人说?”



富尔谷道:“我也用财礼聘的,怎么是占?”



马氏道:“这一发胡说了,谁见你聘礼?”



夏学道:“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来那四十两银子、四个尺头,师母说是借他的,他道却是聘礼。”



马氏道:“你这两个畜生,这样设局欺我孤寡!”便向里边取出银、缎,撒个满地。



富尔容道:“如今悔,迟了,迟了!”与夏学两个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转。



夏学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个翻觔斗,道“这□(在)哪个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给胡兄行礼。若不收去,有我们在这里,学生的银子,师母落得用的,过几时,我们公共偿还。”



夏学见不是头,道:“富兄原不是,怕哪里没处娶妾,做这样歪事。”



拾起银、缎来,细细合数,比原来时少了五两一锭。



夏学道:“师母既是要干净与胡兄,这五两须胡兄招承,他如今如何肯折这五两!”



胡行古自揣身边没钞,不敢做声。



又是姚居仁道:“我代还!”



夏学道:“这等,兄兑一兑出,省得挂欠。”



姚居仁道:“怎这样慌?五日内我还他罢了!”



夏学道:“求个约儿。”



姚居仁道:“说出就是了。”



夏学道:“寄服人心”



姚利仁道:“便写一约与他何妨!”



夏学就做个中人,写得完,也免不得着个画字,富尔谷收了。各人也随即分散回家。



夏学一路怨畅富尔谷:“这事慢慢让我搏来,卖什才?弄坏事!”



富尔谷道;“我说叫先生阿爱也晓我有才,二来敲一敲实。”



夏学道:“如今敲走了!这不关胡行古事,都是两姚作梗,定要出这口气。□(摆)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让了。”



富尔谷道:“何难!我明日就着小厮去讨银子,出些言语,他毕竟不忿赶来嚷骂,关了门,打上一顿就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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