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茶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刘绍棠文集 >

第97章

刘绍棠文集-第97章

小说: 刘绍棠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从河西岸反扑过来,没有一家贫雇农不遭殃,只有他的门上贴着老地主的护身符,一根鸡毛也没有损失。等到完秋,国民党已经大势去矣,还乡团灰飞烟灭,他一粒粮食也没有交给老东家。手上有几亩地,就有人给他保媒:一个是贫雇农家的黄花闺女,人过门地不过门;一个是河边渡口开鸡毛小店的年轻寡妇,不但随身带着八亩好地,扒倒小店还有几间的砖瓦木料,可就是名声不大好听。他过了秤又过尺,加减乘除,还是招财进宝,娶了那个作风不正的小寡妇。小寡妇进门以后,他施展水磨功夫,有文有武,有软有硬,斩断了小寡妇跟那些旧肾清人的藕断丝连,改邪归正。这一来,他人财两得,如鱼得水,小日子过得火盆似的,在鱼菱村的穷哥们中也算出人头地。当年那个土改工作队队长吴钩,解放以后进了京,当上市委农村工作部的政策研究室主任,下到鱼菱村试点办社,跟花轱辘磨破了嘴皮子,劝他出马带头;花轱辘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哼哼唧唧,虚晃一招,就跟吴钩转影壁。强扭的瓜不甜,吴钩也不想赶着鸭子下河;他仍旧一心直奔三十亩地一头牛,妻儿团圆热炕头。谁想,吴钩被打成小脚女人,他见势不妙,赶快入社。又过了两年,吴钩忽然被划了右,他跟西院的邵正大搭伴,左手提着一只肥母鸡,右胳臂挎一柳篮子鸡蛋,到北京看望吴钩。他们一进门,就被整风反右办公室扣留,要把他们带到会场上,面对面把吴钩数落一顿。邵正大是个牛脖子脾气,大吼一声撞开门就走;他吓得腿软,乖乖上阵,跟吴钩撕破了面皮。回到运河滩,邵正大早在鱼菱村口等候多时,两人一言不合动了手,邵正大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三天下不来炕。几辈子的邻居,一个长工棚子里滚大的弟兄,翻脸成仇了。吴钩被发配到运河滩的一个农场劳改,又是八九年过去,天下大乱,从北京下来一伙造反小将,大造农场的反。吴钩被关在牛棚里打得死去活来,邵正大带着儿子邵火把,夜入牛棚,抢救九死一生的吴钩,躲进青纱帐。造反小将追到鱼菱村搜捕,花轱辘的儿子杨吉利,正想大出风头,就加入北京战友的行列,把邵家砸了个稀巴烂。几天之后,造反小将得胜回京,邵家父子也从青纱帐回村,杨吉利已经拉起一哨人马,就给邵家父子挂上黑牌,戴上尖帽子,敲锣打鼓游街,给他爹出了气。杨家走十年红运,邵家走十年背字儿。本村有个俊俏姑娘叫于芝秀,偷偷跟邵火把相好已经五六年,只因邵家是个黑牌户,爹娘犯嘀咕,两人订而不定。杨吉利也看中了于芝秀生得俊俏,就托人到于家说媒。干芝秀的爹娘只看杨家眼前兴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胳臂拗不过大腿,于芝秀只得嫁到杨家去;木已成舟,邵火把也只得打掉了牙咽到肚子里。于是,两家的怨恨,父传子了。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被打下去二十多年的吴钩,伴着天晴月圆,当上农民报社的社长,又是个大人物了。花轱辘头儿慌了神儿,邵家父子跟吴钩是生死换命之交,必定倚仗吴钩的势力,跟他清算陈年老帐,如何是好?他关门闭户,憋在屋里转磨,砖馒的地面,被他转出了迤逦歪斜的脚印;这一天,左思右想,忽然心头一亮,一拍大腿,情不自禁喊出来:“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我到吴钩门前请罪去!”他背起梢马子,鼓鼓囊囊装满了黄瓜、茄子、扁豆、青椒,又左手提一只肥母鸡,右胳臂挎一柳篮子鸡蛋,到北京找吴钩去也。花轱辘老头是个沁头汉子,五尺五的大高个儿,却又水蛇腰。走路不抬头,眼盯着脚尖,轻提脚根,飘动脚步,好像生怕一脚下去,踩死一只蚂蚁,又好像沿路寻找遗落的散碎银子,说起来,都不是;他这个人喜欢一边走路一边盘算,又不愿被人看破形迹,才耷拉着脑袋,蹑手蹑脚而行。走上京津公路,迎面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疾驰而来;他心事重重,耳朵失灵,吉普车在他面前紧急刹住,吓得他慌张急忙躲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车上跳下一个老干部,无巧不成书,正是吴钩突如其来。吴钩已经六十多岁,瘦骨嶙峋,花白了头,夕照青山了,但是目光炯炯有神,一双眼睛还像二十多年前那么清澈明亮。“吴……吴大哥,我……我对不起你!”花轱辘老头咧着嘴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嘴巴,“五七年,我可不是……存心害你。”“老轱辘,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沤肥去吧!”吴钩哈哈大笑,“我带着酒肉,就是来找你跟正大一块喝两盅儿。”“你……得替我……向他求情哩!”花轱辘老头眼泪婆娑地说,“只怕他……跟我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这两瓶红梁大曲不够喝的!”吴钩把花轱辘老头拖上车来,打手势叫司机开车,“我们这张农民报,七月一日复刊,宣传党中央关于农村工作的新政策;我要在鱼菱村召开一个座谈会,你跟正大得给我捧场。”“我……我怎么给你捧场呢?”花轱辘老头瞧了瞧自己那两只长满老茧的大手,“又不会……绘画……绣花……作文章。”吴钩把他这一双粗糙而又灵巧的大手紧紧握住,深情正色地说:“我只要你跟正大不再心有余悸,在鱼菱村带头富起来。”“有你给我壮胆……”花轱辘老头挤咕着眼睛,胡髭下狡黠地一笑,“我就敢转……转呀转……转弯子!”“老轱辘,老轱辘!”吴钩连叫了两声,眼眶潮湿了,“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我们大家造福呀!”车进鱼菱村,司机问吴钩道:“社长,到谁家门口停车?”“当然是我家!”花轱辘老头抢先答话,遥指自家门口。吉普车停在杨家门外,吴钩下车,拍了拍花轱辘老头的肩膀,笑道:“叫你家锦囊娘子煎、炒、烹、炸,预备酒饭,我去恭请正大,出席盛宴。”花轱辘老头脚下驾云进家门,站在两家分界的那棵皴皮老枣树下,耳朵贴住高墙,提心吊胆,等候佳音。“老吴,我不认得姓杨的!”突然,隔墙一声大吼。“正大,不要小肚鸡肠……”吴钩轻声低语。“你没心没肺!”邵正大吼声如雷。花轱辘老头就像雷近了顶,蔫溜溜软瘫墙下,两眼直勾勾发呆,嘴唇嗫嗫嚅嚅:“老正大这个家伙,犯起牛脖子来,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吴钩到了儿还得……站到他那边。”“你这个老花轱辘呀,怎么刚遇上个甩洼就转不动了?”他的老伴,从灶上一阵风走出来。这位当年开鸡毛小店的年轻寡妇,原名锦囊娘子;岁月不饶人,似水流年三十载,她已经红颜褪尽霜染头,变成了一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村里人也就叫她锦囊大婶了。锦囊大婶走到花轱辘老头身边,咬住老伴的耳朵,嘁嘁喳喳,眉眼乱动。“着,着,着!”花轱辘老头鸡啄米似地点头,满脸云开雾散,“妙计,妙计!”三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记得,当年运河滩渡口,青青河畔草,葱茏杨柳岸,有一家鸡毛小店;也更难忘,小店瓜棚豆架下,那位身穿水红的小衫,葱心绿的肥裤,鬓角管着一朵粉莲花,当垆卖酒的锦囊娘子。鸡毛小店坐北朝南,泥棚茅舍三合院,每座棚舍对面两条大通炕;过往贩夫走卒,天黑路远,风雨路断,便都前来鸡毛小店投宿。花几个小钱,占大炕二尺宽窄一席地,一灯如豆掷骰子,头枕炕沿酣然入梦。小店里也有伙食,清一色的饭菜:三九天是窝头白菜汤,白菜汤里洒满辣椒油,吃得红扑涨脸,满头大汗;三伏天水捞轧饸饹,生拌腌黄瓜,吃下去饱肚子又败火。腰里硬的,买一碗对水的烧酒,啃两条野鸭子大腿。这些都是锦囊娘子的手艺。这家鸡毛小店的老板,是运河滩上的一个青皮泥腿,外号翻天印。此人脚走明暗两条路,阴阳正反两张脸:他跟人贩子合伙做生意,却又是妙峰山进香的香客;他给土匪做眼线,却又当赎票的掮客;他出入日伪军和还乡团的炮楼,称兄道弟拜把子,却又给八路军刺探情报,套购军用品。他一直不要家室,人贩子在鸡毛小店的后院存货,他看中了哪一个女人就扣留下来,过上三五个月不顺心,再交还人贩子转卖。翻天印三十八岁那年,有个十五岁的少女名叫锦儿,被人贩子拐骗,存放在鸡毛小店,又被他霸占:一连三年遇不见更中意的女子,就把锦儿收了房。这个锦儿,就是后来的锦囊娘子。鸡毛小店是一座染坊,汉白玉也能沤得黑,锦儿跟翻天印搅混了十个年头,学会了翻天印的几套花招儿,自个儿还有满腹的鬼点子;连翻天印都高挑大拇指,夸她七窍八孔满是锦囊妙计。于是,众人随缘凑趣儿,锦儿就落了个锦囊娘子的封号。锦囊娘子一想自己这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就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剐了翻天印。可是她自打十五岁被翻天印揉圆了又搓扁,折磨得怕人骨髓;而且深知翻天印一肚子狼心狗肺,凶狠毒辣,只得低眉顺眼,不敢轻举妄动。土改运动要过三查关,翻天印作恶多端,害过几条人命,吓得急火攻心中了风,一摊烂泥瘫痪在炕上;爬也爬不动,坐也坐不起,有嘴不会说话,连张口吃饭都得一勺一勺喂下去,这下子可落在了锦囊娘子手里。十年的怨恨要出气,打他是个活尸,不知疼痛,骂他自个儿伤神,反倒不上算,饿他一死,一时痛快,却又便宜了他,都不是高明手段;软刀子割肉最难受,锦囊娘子就在翻天印的眼前招野男人,细水长流整一年,翻天印才气死。气死了翻天印这个恶棍,锦囊娘子孤身一人,年轻寡妇开店,招蜂引蝶,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赶快找主儿改嫁。嫁给花轱辘,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锦囊娘子感到称心如意;可是,过去的那几个情人仍旧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婚后几个月不得安宁。花轱辘沉得住气,自有安排;他一面对锦囊娘子百般温存,一面打听这些旧日情人的真名实姓,心中有底,这才动手。他打发人兵分几路,到那几个旧日情人家去,假作替锦囊娘子捎信;只说花轱辘外出,约那个人夜晚前来鱼菱村幽会。花轱辘在家里,找来力大如牛的邵正大当帮手,暗中埋伏已定,只等关门打狗。月黑天,三更时分,这些家伙一个个先后到来,进门一个,花轱辘和邵正大就一拥而上,放倒在地,捆猪一般绑住手脚,嘴里填进烂棉花团子,扔到鸽子笼小棚屋的土炕上;一个又一个,小炕上堆起了人垛,便关紧了屋门,堵严了窗户,在外间屋的灶膛里点起老树杈子,干锅爆螃蟹。正是暑伏天气,关门闭户的鸽子笼小棚,闷热得像扣屉的蒸笼;硬柴又把土炕烧得滚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几个家伙便满身燎泡,皮开肉烂。花轱辘不慌不忙,支起窗户打开门,兜头泼下几大筲水,一个一个松绑放生;这几个家伙不死只剩一口气,各自四脚落地爬回家去,全都根除了邪念。一年之后,锦囊娘子生下一个粉团似的大胖小子,也就不再三心二意了。锦囊娘子喜欢劳心,不爱劳力,嫁到杨家,又入社多年,从不下地。她是河边渡口的鸡毛小店出身,眼皮子杂,嘴皮子巧,心路宽,门路广,不愿吃闲饭,就做小买卖。运河两岸四乡八镇的集市,她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阵阵出马,每趟都沾手三分肥;一年到头,锦囊娘子抓回家来的活钱,顶得上三个花轱辘死挣工分。天下大乱那十年,京郊的集市被横扫一空;锦囊娘子已经很不年轻,早被村里人尊称锦囊大婶,可是手长脚快,不减当年;她跨出北京地界,跑河北省境内的自由市场。鱼菱村的工值,年年落价,一个强劳力,还不如一只老母鸡;杨家老少几口,没有锦囊大婶东奔西忙,吃穿得愁断肠。要想走出围、追、堵、截的鱼菱村口,头上得撑起一柄大红伞;锦囊大婶虽然是自由市场的老客,却不忘驱赶老伴和儿子跑在学大寨的前列;花轱辘老头当上活学活用的标兵,他们的儿子杨吉利更当上政治队长,锦囊大婶跑自由市场也就四面八方,畅通无阻了。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都把杨家当成堡垒户,进村先派他家的饭,这可烦死了锦囊大婶。她一怕露馅,二怕麻烦,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河滩上挖野菜,园子里捡烂菜帮子,大锅一熬,吃忆苦饭,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一上饭桌子,不禁心里发呕,却又不得不装出庄严沉痛的神色,硬着脑皮,捏着鼻子喝几碗。等他们一走,锦囊大婶插上门闩,顶上门杠,切面、烙饼、包饺子;忆完了昨日的苦,全家另享今”的甜。从此,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不敢再到杨家派饭,还得夸杨家阶级觉悟高。锦囊大婶虽然已经是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但是仍然残存着昔日的风韵神采,穿着打扮也不肯土气;女儿天香穿旧的衣衫,她都照搬在身上。这些衣衫买自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