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茶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刘绍棠文集 >

第89章

刘绍棠文集-第89章

小说: 刘绍棠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个二十岁的姑娘,正坐在马国丈的西厢下,左手拿着块王米饼子,右手拿着

个咸菜疙瘩,面前一碗清水汤;吃一口,抽泣一声,眼泪像下小雨,点点滴滴洒满

了汤碗,喝下的是自己的泪。

大玻璃窗的正房北屋里,马国丈的老婆正扯断了脖子,喊破了喉咙,跟马国丈

吵骂。

“你吃多了荤油糊住了心,喝多了猫儿溺昏花了眼,收留这个赔钱货,磨扇压

手搡不出门,难道你想打个佛龛把她供起来?”

马国丈被骂得狗血喷头,唉声叹气,不敢还口。忽然,院里脚步声,他偷眼一

觑,见是唐二古怪,转悲为喜,龇牙乐了。

“姜太公钓鱼,愿者早晚来上钩!”

他满脸奸笑迎出去。



唐二古怪写下欠洋八百元的文书,以他的三间泥棚茅舍和房前屋后九棵树做抵

押,按上指纹手印,接过了这个姑娘的户口卡片。

姑娘名叫凌蛾眉,家庭出身是贫农,本人高中毕业,学生成份;但是,在备注

一栏里,还有两行小字,写的是她父亲是个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因而她的身份应

是可教育好的子女。

蛾眉生得身姿娇小,面黄肌瘦,乌黑的眼睛噙满泪花,像是野葡萄挂满露珠,

闪烁着惊魂不定的神色。

唐二古怪正要把她领走,马国丈的老婆在屋里断喝一声:“等一等!进屋来换

上她本人的衣裳。”

蛾眉进屋去,拉上窗帘,脱下上身的的确良花汗衫,下身的三合一涤纶裤,脚

穿的白塑料凉鞋;换上一件油渍渍的男人制服褂子,一条打满补钉的粗布裤子,光

脚穿着稻草鞋走出来。

“你们为什么扒下她的衣裳?”唐二古怪瞪起眼睛问道。

“那是我临时借给她穿的行头。”马国丈拉长了下巴,“处理品,便宜货,没

有包装。”

唐二古怪把蛾眉领回家,唐春早也刚收工回来,正光着膀子在柳阴下乘凉。这

个小伙子书生气十足,一见老爹领来一个年轻姑娘,慌忙扯下挂在柳枝上的衣裳,

穿在水淋淋的身上。

“春早,爹给你搞了个对象!”唐二古怪笑眯着眼睛,得意地说。

唐春早羞得满脸通红,看也不敢看蛾眉一眼,嘟哝着说:“您怎不跟我商量商

量,也不知人家……是不是自愿?”

“她是自卖自身,也就讲不得什么愿意不愿意!”唐二古怪沉下脸,灶王爷的

模样儿,一家之主的神气,“你二十三,她整二十,不够公社晚婚的尺寸,登不了

记;反正千里姻缘一线牵,月下老儿已经把你们拴成一对了,今晚上就入洞房。”

吃过晚饭,天大黑了,唐二古怪关上柴门;像把一对鸟儿关进竹笼,他把唐春

早和蛾眉锁进西屋。

蛾眉面无血色,背靠着墙,可怜巴巴地坐在炕沿上,不敢抬头;唐春早两眼直

勾勾地盯着她,一副木呆呆的神情。

两人都很害羞,谁也不开口。

忽然,唐春早门声闷气地说了一句:“你先睡吧!”便转过身,在临窗的桌前

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书,读起来。

这一句话,一个动作,蛾眉感到很惊奇,忍不住悄悄瞟了他一眼。

唐春早好像有所觉察,不是芒刺在背,也是如坐针毡,在椅子上不安地扭来扭

去,踏不下心,书在面前,一个字儿也没有映入眼帘。

“关灯睡觉吧!”东屋,唐二古怪吼道,“明天公社在咱们的大寨田开现场会,

还要起五更。”

唐春早听得懂老爹的弦外之音,万般无奈地熄了灯,可是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

椅子上。

“大哥,睡吧!”蛾眉柔声细气地劝道。

唐春早猛一掉脸,只见在青幽幽的月光中,蛾眉像一朵雾中的小花,隐隐约约,

朦朦胧胧,引人心动。温情和欲望,在他的胸膛中一阵阵鼓荡,春潮涨满了全身。

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蛾眉身边走去,蛾眉低叫一声,紧贴住墙壁,像是

要把她那娇小的身子嵌进墙去。

唐春早粗手笨脚地把她放倒在炕上,她直挺地仰躺着,不反抗,也不挣扎。

唐春早解开了她的上衣,她的双手蒙住了脸,轻轻啜泣;唐春早柔情如缕地抚

摸着她,她放声大哭了。

“大哥,开恩吧!”蛾眉凄厉地哀叫,“我……不愿意……”

唐春早像被狠抽了一鞭子,发昏的头脑清醒过来,羞愧交加,撞出屋门。

唐二古怪从东屋扑出来,张开胳膊拦住他的去路。

“爹!我不能欺侮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唐春早痛心地喊道。

蛾眉也从西屋追出来,跪倒在唐二古怪的膝下,哭道:“大伯,收下我给您当

干女儿吧!女儿是为了替父伸冤,葬母还债,才走这一步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唐二古怪本来就是个软心肠的人;他从地上搀起了蛾眉,颤

声问道:“孩子,你家里遭了什么凶险,爹娘是怎么死的?”

蛾眉一字一泪地说:“我们那个地方,本是天府之国的聚宝盆,接连打了八九

年的派仗,草盛苗稀荒了地,官儿们一边年年上报大丰收,一边给社员开介绍信,

出外逃荒讨饭。我爹爹本是个不爱多言多语,树叶落下来也怕砸破脑壳的人,只因

为饿得肚子咕咕叫,说了几句气话:‘这个文化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再革下去,

男女老幼都饿死,黑五类绝了种,红五类也断了根。’就被打成犯下‘恶攻罪’的

现行反革命分子,抓了起来,评法批儒吃紧,判处死刑枪毙了……”

“轻声!”唐二古怪蹑手蹑脚走到屋门口,侧着耳朵听了听,扒开门缝看了看,

才又跟着脚尖走回来。“你老爹的这些气话,可不许在外人面前学舌呀!别人的话

你学舌,也一律同罪。”

“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呢?”唐春早又问道。

“她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到百里以外的火车站讨饭,听说我爹冤屈而死,就一

头撞了火车,粉身碎骨了。”

“两个弟弟呢?”

“我赶到火车站收尸,正遇上马国丈收购青年女子,我就把自己卖了五十斤粮

票,三十元现金,交给了两个弟弟:十五元还旧债,十五元买粮食,算是尽到我这

个做姐姐的最后一份心意了。”

“你这才是跳出苦井,又掉进火炕呀!”唐春早哀叹地说,“你是尊贵的人,

怎么能像鸡、犬、牛、羊一样出卖自己呢?”

蛾眉哭着说:“我只想来到北方,能到北京音御状。”

“告不得,告不得!”唐二古怪货郎鼓似地连连摇头,“赶上了这个天狗吃日

头的年月,小人得势,奸臣当道,哪座庙没有屈死的鬼?包龙图进了牛棚,你到哪

个衙门递状纸?”

“我……走投无路,进退……两难呀!”蛾眉哭成了泪人儿。

“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唐二古怪一拍瘦骨嶙峋的胸膛,“三张

嘴吃两口人的饭,饿不死就等得来天睁眼。”

蛾眉留在了细柳营,是唐二古怪的干女儿,还是唐春早的未婚妻?身份不明,

也报不上户口。



报不上户口,就不能到队里干活;不能到队里干活,就不能挣工分;不能挣工

分,也就不能分口粮,只得三张嘴吃两口人的饭。

数着米粒下锅,只吃七成饱,一到来年青黄不接时节,仍然要闹饥荒;地上刚

返青,唐二古怪就剜野菜,兜回家去,野菜合汤煮。

“阿爹,这……能吃吗?”蛾眉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不能吃呢?”唐二古怪嘻嘻哈哈地说,“神农尝百草,长生永不老。”

“您老人家还是不要吃吧!”蛾眉央求地说。

“你爹我天上不吃风筝,地上不吃板凳!”唐二古怪叫起来,“一方水土养一

方人,我自幼是吃运河滩的野菜长大的,练就了一挂铜肠铁胃。”

“是我累赘了你们爷儿俩,苦了您老人家……”蛾眉神色凄然地说。

唐二古怪喟然长叹,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大革命再闹腾个没完,等着瞧吧!

明年家家揭不开锅,灶膛里长青草,烟囱上搭鸟窝。”

但是,苦中也有乐。这座泥棚茅舍,自从住上蛾眉,就有了活力,有了喜色,

有了笑声,三丈高的穷气也矮下了二尺。

有了蛾眉管家,缝缝补补,洗洗测涮,唐春早和唐二古怪父子俩,头上脚下都

干净利落。洒扫庭除,小院子镜面似的,坍倒的篱墙编笆打桩,旧貌换新颜。房前

屋后,种瓜点豆,饭桌子不必再蘸盐花,啃咸菜了。有蛾眉做饭,农忙时节累得散

了架,进门就吃现成的,还能躺在炕上喘口气。养了十几只鸡,鸡窝是银行,天天

拣几个蛋,打油买醋,手上见着了零钱。喂了一口肥猪,够分量卖个大数目,还马

国丈的债。另外,又喂养了两只羊,过年吃一只,卖一只,羊皮剥下来垫在炕头上,

给唐二古怪当褥子,隆冬腊月不腰疼。运河滩上水草丰茂,打草晾晒,完秋供销社

收购,蛾眉的干草有几垛。

蛾眉住在西屋,唐春早搬到他爹的东屋去,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平日也

有说有笑,只是不许动手动脚。

天一黑唐二古怪就睡觉,脑袋一挨枕头就鼾声如雷,所以唐春早每天晚上还得

到西屋去读书。开头,蛾眉便躲出去,避免两人接近。后来,一口锅里舀饭也日久

天长了,就渐渐消除了戒心;唐春早读书的时候,蛾眉就远远地坐在墙角落,偷一

片灯光,飞针走线,可是一声不吭。

唐春早对于自己的才学,十分自负,他在细柳营的男女青年中,还没有棋逢对

手,甚感寂寞。一天,他忽然想起,蛾眉也是个高中毕业生;然而,看蛾眉那样子,

对于他的读书,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点不感兴趣,倒像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干

是,便想测一测她的高低虚实,故意逗她说:“蛾眉,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也

跟我一块来复习功课呀!”

蛾眉无动于衷地摇了摇头,说:“书读得越多越蠢,我还是从生活中学点聪明

吧!”

唐春早只当她腹无实学,找出这个金口玉言,掩饰自己;便又紧逼一步,叹了

口气,话中带刺儿,说:“女学生从小学到初中,大多数能压男学生一头;可是,

升入高中以后,女大十八变,心眼多,走神思,又爱面子,大多数都要走下坡路,

男学生就占了上风。”

蛾眉陡地红了脸,冷冷地一笑,但是又话到嘴边目半句,哼了一声,说:“我

就是走下坡路的典型!”

第二天,蛾眉一反常态,没有外出打草拾柴。

晚上,唐春早又到西屋复习数学,从抽屉里拿出习题手册,打开一看,大吃一

惊;在最近几天的作业上,每页都有娟秀工整的小字细心评阅,正误精确严密,不

禁目瞪口呆。

他如梦方醒,大喊道:“蛾眉,是你给我批改的吧?”

“我怎么敢?”蛾眉脸上像下了霜,“我这个走下坡的……”

“别拿我的话堵我的嘴,拿我的手打我的脸吧!”唐春早打断她的话,“你得

收下我这个学生,当我的家庭教师。”

“折杀了我!”蛾眉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我不配。”

“答应我,答应我!”唐春早走上前去,抱住蛾眉的肩膀摇晃她。

蛾眉被他揉搓得心神把握不定了,脸红了红,啐了一口,说:“依你!……可

就是这一桩。”

从此,夜深人静,他们便同桌切磋学问,白窗纸上,映现着他们那耳鬓厮磨的

身影。

细柳营的工值,一年不如一年,唐二古怪和唐春早父子俩,年年竹篮打水,两

手空空;倒是蛾眉养鸡、喂猪、打草,每年收入二三百元,偿还马国丈的阎王债。

唐春早过意不去,于心不安,跟唐二古怪说:“爹,给蛾眉留下一百元;她在

家乡还有两个弟弟,寄回去给那两个孩子买口粮。”

“欠下这笔债,好比蛇缠腰,早还早脱身呀!”唐二古怪面有难色,不过还是

点出十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了蛾眉。

蛾眉接过钱,眼圈一红,说:“我那两个弟弟,还不知到哪一方讨饭,是死是

活;我想拿这笔钱当路费,回家乡看看。”

“你不能走!”唐二古怪急了,一声断喝,“你还没有跟春早结婚,不许回娘

家。”

蛾眉眼泪汪汪地说:“我还回来的。”

“我不答应!”唐二古怪一甩袖子,回到东屋,跳上炕,倒下身,呼呼刮风一

般生气。

“蛾肩,别难过。”唐春早轻声柔语,“我劝服老人家,放你走。”

蛾眉也回到西屋,关上门,淅淅沥沥哭得像六月连阴雨。

夹缝中的唐春早,心清非常痛苦,在小院里徘徊到半夜,才进屋睡觉。

“让那孩子走一趟娘家吧!”唐二古怪已经风停了,气消了,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