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茶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刘绍棠文集 >

第71章

刘绍棠文集-第71章

小说: 刘绍棠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是一位女翻译,这个三十一岁的芭芭拉·施奈德非同小可。她到苏联、新加坡和香港学过九年中文,获得汉学博士学位,眼下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她的博士论文的题目是:《论“拿来主义”在鲁迅小说中的体现》,可见学问够大。她准备翻译我的中篇小说《蒲柳人家》和短篇小说《峨眉》,所以才肯屈尊当我的传声筒。芭芭拉·施奈德是个美丽、理性、严格而又具有学者风度的标准日耳曼女子,我不能像对待薇拉那么随便玩笑,她也不像薇拉对待我那样敬如师长。双方都很矜持,那就难免发生冲突,导火线是她对我的一句诗的翻译。这里的文人雅士,在文艺沙龙聚会,不管你是干哪一行的,都要朗诵一首自己所写的诗,而且以爱情诗最为风雅。我从事文学创作三十六年,没敢写过一首诗拿到报刊上发表,在奥赫里德湖上萌发的诗思,也夭折在摇篮里。但是,出席盛会而不朗诵诗是极不礼貌的,我又没有曹子建的才高八斗、七步成诗,临场抓哏必定大出洋相。左思右想,翻箱倒柜,抖落包袱底儿,我忽然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写给我的妻子的一首情诗,拿出来滥等充数,蒙混过关。芭芭拉的工作态度,严肃认真到极点。她把这首诗翻译完毕,又到我的房间进行反复推敲。我在北京大学念书时同级而不同班的一位同学,是我国驻德大使馆的公使衔参赞,正在我的房间里叙旧。他留学德国,又在德国工作二十多年,精通德语。三合一推敲一首小诗,当然要务求译得信、达、雅。我的情诗中有一句,“冤家结痴情,”芭芭拉译成德文,却变为“敌人结了婚”,或“敌人做夫妻。”“冤家不等于敌人呀!”我赶忙纠正。芭芭拉却一口咬定:“冤家当然要译成敌人。”“难道没有更确切的字眼儿?”我仍然不肯迁就。精通德语的公使衔参赞,抓着头皮,苦着脸儿,说:“好像……只能如此。”“冤家是爱称呀!”我旁征博引,以理服人,“中国农村妇女骂自己的情人‘该死的’、‘杀千刀的’,《西厢记》里崔莺莺称张君瑞为‘可憎才’——可恨的东西,其实都是爱之极也。”“咒骂自己的情人可恨、该死、杀千刀,怎么会是爱情的语言呢?”汉学博士芭芭拉·施奈德那秀丽的脸儿,充满迷茫、困惑、怀疑我难以说服她,忽然想起公使衔参赞刚才跟我讲过,芭芭拉酷爱京剧,曾经演出梅派代表作《贵妃醉酒》,博得“洋贵妃”之美誉,便问道,“芭芭拉,你学过梅兰芳的另一代表作《断桥》吗?”“我只会清唱,没有响排。”芭芭拉通晓京剧的术语。“好!”我找到了开锁的钥匙,“你可记得,白娘子在断桥边和许仙相遇,小青拔剑要杀许仙,许仙跪求饶命,白娘子抬起臂拦住小青,另一只手的食指狠狠地点了一下许仙的额头,叫了声‘冤家’”“我每唱这一段,必定满堂喝彩!”芭芭拉心驰神往,眉飞色舞起来。我趁热打铁,问道:“如果把白娘子的这一句,改成:‘敌人’”“明白啦,明白啦!”芭芭拉双手捂脸,像羞涩的少女,“汉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好学而又钻研,是德国人的一大优点,从这一天起芭芭拉便不耻下问,旅途上向我讨教更多的汉语词汇,想不到我出国后当上了博士研究生的导师。每当我连珠炮似地说起京东北运河农村的生动口头语,她听得津津有味,赞美不已,却又因非常难以理解而苦恼烦躁。我以导师的口吻,板着面孔,说:“这是真正民族化的文学语言,你应该掌握。”“是的,是的……”她那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儿,“我在学府里所学的汉语,只能懂得中国知识分子的语言,是很不够的。”“中国的农民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有八九亿之多呀!”“我应该到中国农村留学几年,才算得上是个名副其实的汉学家。”“欢迎你到我的家乡深人生活,你将写出博士后学位论文。”我在德国写出的小说篇章,便是我给芭芭拉授课的讲义。告别了德国,九月十五日到达莫斯科。莫斯科大学的一位汉学教授,虽然已经年近花甲,但是他在一九五六年到北京大学留学,论资排辈儿,他得认我做师兄。他在翻译我的小说。这位被尊为权威的学者,非常坦率地承认,他只能译出我的小说的故事梗概;同时,他也毫不客气地指出,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的中国译本,没有译出肖洛霍夫的文学语言的高超和微妙。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家的作品,是最难翻译的。他说出一个至理名言,“真正高水平的翻译家,却又最喜欢翻译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家的作品。”在苏联停留的时间短,活动很多,我只有紧张写作,才能在国外完成这部小说。有时,在三五分钟的空暇里,也要掏出草稿本子,写上六七行,我们乘坐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火车回国,终于在到达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欧亚大陆分界线之前,把这部小说的草稿写出来了。火车进站,停车二十五分钟,我们下车观赏欧亚大陆分界线的界碑,想不到跟那位谈判购买制作洋豆腐的成套设备的先生不期而遇。此公已经瘦成一把骨柴,想必是这些日子完全依靠面包和免费苏打水活命,节省每一个铜板为自己抢购贱货。“机器运回来了吗?”我跟他握手问道。“成套设备是个庞然大物,要走海路。”他笑眯眯地反问道,“你的小说交流如何?”“他们爱吃中国豆腐。”我们冷淡地分开了。几天之后进入祖国国境,在通过二连浩特海关的时候,此公被扣。他挟带私货过多,而且那些贱货中早有病毒细菌,被扣在海关拘留所等候处理。回到北京第二天,我便下乡去找老乐哥,谁知他早已跟随长途贩运的车队跑码头,天南地北不知去向。他禁不住长途贩运车队的引诱,自食其言,没有将日演三场改为两场;不等我从国外回来,便俯从民意,自己编了个尾巴,圆满收场。因此,这部小说有两种本子同时存在;至于谁优谁劣,未来自有公论。

蒲柳人家

蒲柳人家一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出人头地。可是,何满子一天也不穿。何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头顶着毒热的阳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风凉,二又窝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谁的兜肚也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们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臊得他找个田鼠窝钻进去;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丫头儿,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还威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原来,这条兜肚大有讲究。何满子是个娇哥儿,奶奶老是怕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男扮女妆,阎王爷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门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过,也正是歇晌时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阴下放鸭子,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只系着一条围腰,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便断喝一声:“站住!”这几个纤夫头顶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顶水又逆风,还没有歇脚打尖,个顶个窝着一肚子饿火。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他们只当耳旁风。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不抬,理也不理,气更大了,又吆喝了一声:“都给我穿上裤子!”有个年轻不知好歹的纤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大把岁数儿,什么没见过;不爱看合上眼,掉过脸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两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一阵风冲下河坡,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手戳着他们的鼻子说:“不能叫你们腌臢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纤夫,是个生楞儿,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说:“好狗不挡道!”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抢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篷,转了三转,拧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倒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纷纷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大帆船失去了纤力,掌舵的绽裂了虎口,也驾驭不住,在河上转开了磨。最后,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了两三个时辰,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种地、撑船、打鱼都是行家。她还会扎针、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红伤。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都来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不过,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满子。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岁时才落生的;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又烧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许愿。洗三那天,亲手杀了一只羊和三只鸡,摆了个小宴;满月那天,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大宴乡亲。她又跑遍沿河几个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抱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这一来,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何满子的父亲,十三岁到通州城里一家书铺学徒,学的是石印。他学会一笔好字,也学会一笔好画,人又长得清秀,性情十分温顺,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何满子的爷爷虚荣心强,好攀高枝儿,眉开眼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一丈青大娘却不大乐意;她不喜欢城里人,想给儿子找个农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帮她干活,也能支撑门户。可是,她拗不过老头子,也怕伤了儿子的心,不乐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满子的母亲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个小书铺一年也只能赚个温饱;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虽没上过学,却也熏陶得一身书香,识文断字。她又长得好看,身子单薄,言谈举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看而无用的纸花,心里不喜爱。何满子的母亲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乡下又住不惯,一住娘家就不想回来。等生下了何满子,何满子的父亲就想在城里另立个家。一丈青大娘是个爱面子的人,分家丢脸,可是一家子鸡吵鹅斗,也惹人笑话;老人家左右为难,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儿点了头。不过,却有个条件,那就是儿媳妇不能把何满子带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何满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请来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三天三夜,婆媳俩才算讲定,何满子上学之前,留在奶奶身边;该上学了,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团聚。何满子在奶奶身边长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赶快搬梯子去摘。长到四五岁,就像野鸟不入笼,一天不着家,整日在河滩野跑。奶奶八样不放心,怕让狗咬了,怕让鹰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