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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刘绍棠文集-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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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壮观。东街是农户,西街是渔家,中街是市集;两大船坞,三大鱼行,四家客栈,更有一座高踞陡岸的会仙酒楼。会仙酒楼的佳肴美味,远近驰名;一边饮酒作乐,一边观赏湖光水秀,很为雅趣。袁大跑猪封会仙酒楼老板为御膳房大总管,便将酒楼据为己有,楼上改作金銮殿,楼下仍然办酒席。不过,做出的饭菜,只供袁大跑猪一家和他的文臣武将大吃大嚼,每日酒池肉林,猜拳行令,一个个醉成烂泥。袁大跑猪又把瓦官阁轿子房和权房的吹鼓手,走江湖跑野台子的戏班文武场,拘拿到会仙楼;每到他吃饭和上朝,便吹三通,打三通,远处听来,好像出大殡。金镶玉陪同殷崇桂一行人来到会仙楼下,说了声:“请留步!”独自一人跑上楼去。过了一会,楼上一个阴阳嗓子拉着长声儿,喊叫:“洪宪王有旨,萍水县长殷崇桂上殿——哪!”这个人原是野台子戏班的三花脸,擅长扮演太监。殷崇桂窝着一肚子火,也只得忍下这口怒气。上楼陛见。这位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是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他头上脚下穿的是戏衣铺买来的行头;一双肉泡子眼里,大肚皮像倒扣一口铁锅,坐在铺着大红缎子软垫的高背雕花太师椅上,呼噜气喘。“萍水县长殷崇桂,叩见洪宪王!”殷崇桂假戏真作,手舞足蹈地拜了拜。“平身!”袁大跑猪抬了抬手,“赐座。”从袁大跑猪身后走下两个红袄绿裤的大丫头,给殷崇桂搬过一只绣墩。殷崇桂在绣墩上落座,咳嗽一声,欠了欠身子,说:“殷崇桂临行之前,奉京东督办和大日本顾问官口谕,承认洪宪王的王位,萍水湖是洪宪王的万世江山。”“日本顾问官够朋友!”袁大跑猪咧开大嘴抖动肚皮大笑,“糟老头子齐柏年,黄口小儿俞菖蒲,花言巧语,插圈弄套,哄骗我跟他们合伙打日本,我才不中他们的借刀杀人之计。”“洪宪王真是圣明英主!”殷崇桂马上趁热打铁,给袁大跑猪连戴高帽儿,大灌迷汤,“大日本皇军的一支常胜小队,治安军金雄飞的一个团,攻打萍水县城,削平犯上作乱的齐柏年和俞菖蒲,也为洪宪王根除了心腹之患,还望洪宪王同心协力,多给方便。”“你们敬我八两,我也得还你们半斤。”袁大跑猪吆喝一声:“金镶玉听旨!”“臣,在!”金镶玉双膝跪倒。“赐你尚方宝剑!”袁大跑猪从他的龙袍玉带上,摘下一把指挥刀,“命你统率御林军,配合友军,随机应变,见机行事。”“领旨!”金镇王叩了个头,接过指挥刀,大权在握了。“大摆酒筵,给殷县长接风!”袁大跑猪从宝座上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转眼,金銮殿变成了宴会厅。二十三石瓮村三太子庙后院,是郑三发的内宅,贾三招儿带领八名喽罗,手提驳壳枪,轧满子弹,扣住扳机,把守门口,连军师万年知也不许人内。郑三发的卧房里,插上门闩,挂起窗帘,幽幽暗暗;郑三发和他的婆娘红鸾星,还有盟弟间铁山,头碰头,耳交耳,喊喊喳喳,卿卿咕咕。“我早就料定,俞菖蒲给咱们挖的是陷井,你偏听信万年知那老杂毛的云山雾罩!”阎铁山青筋暴起,怨天恨地,“如今怎么样?日本兵的常胜小队,金雄飞的一个团,在瓦官阁外安营扎寨;开起火来,俞菖蒲躲在四面城墙里,咱们可就成了头刀菜。”郑三发两眼挂着血丝,热锅蚂蚁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今天下午,金雄飞打发一名副官,前来石瓮村,勒令郑三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四面八方得胜军的人马,归并到他那个团,胆敢抗命,那就发动进攻,一网打尽,鸡犬不留。郑三发急得像火烧眉毛尖儿,又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走错这一步棋,也不能全怪你大哥瞎了眼。”红鸾星一副酸溜溜的腔调,“小藕看上了俞菖蒲的跟班柳长春,你大哥娘们儿心肠疼妹子,睁着眼睛跳火坑。”郑三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雷殛了似的,闭着眼睛,脸色灰白,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俞菖蒲走马萍水湖,熊大力和柳长春保驾,郑三发的妹子郑小藕,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白少女,爱上了柳长春这个忠厚、勇敢。俊秀的小伙子,而且带领她的十几名亲兵,也跟随俞菖蒲防守萍水县城去了。“寡不敌众,别拿鸡蛋碰石头,咱们只得还回到金雄飞的房檐下吧!”阎铁山凄凄惶惶地说。“能屈能伸大丈夫,可不要船到江心补漏迟呀!”红驾星又不咸不淡地说。郑三发原是金雄飞部下的机枪连连副,红驾星跟金雄飞有过奸情,所以她很愿意重投旧主。“我跟金雄飞尿不到一壶,拴不到一个槽上。”郑三发有气无力地说,“金雄飞率领队伍南逃,我挟枪携款开了小差,打起旗号自立门户,他心中能不恨我?只怕归队之后,打下萍水县城,他就得卸磨杀驴。”“惹不起,躲得起!”阎铁山笑道,“反正咱们已经腰缠万贯,不如逃到天津卫的外国租界里,买一所洋楼,开个钱庄银号,娶上三妻四妾,快快活活吃一碗安乐茶饭。”“此路不通,此路不通!”郑三发又摇头,又摆手,“咱们这些货色进了城,就像狗熊闯进瓷器店;做起生意更外行,只怕赔得连尸首也剩不下。”“你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有伸长脖子,等人家一刀割下脑壳来!”阎铁山粗脖子红脸地喊叫。红鸾星冷笑着问道:“你一不肯降,二不想躲,难道要跟俞菖蒲一块下葬?”她悄悄握紧挂在裤腰上的手枪,只要郑三发一点头,她就将郑三发一枪毙命。郑三发的脑瓜子耷拉到裤裆里,只是吱声叹气。正在这时,内宅门口,万年知又哭又闹:“司令呀,贫道忠心保上,谁想竟被当贼防?真叫人寒心呀!”“一个窝心脚把这个老杂毛踢出去!”阎铁山凶狠地说。“你跟我都是面汤锅里煮元宵——混蛋一个,还是听他断一断吉凶祸福吧!”郑三发说着走出屋去,满脸堆笑,“军师,你多疑了!快进屋来,共商大计。”万年知被郑三发搀进屋里,一行鼻涕两行泪地说:“士为知己者死,贫道甘愿粉身碎骨,报效主公,想不到……想不到……”委屈得像个失宠的妾妇。“我急得像猫爪抓心,你就别再疑神疑鬼啦!”郑三发不耐烦地断喝一声,“我不愿投靠金雄飞受肮脏气,也不想躲进外国租界里坐吃山空,更不肯跟随俞菖蒲自取灭亡,你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走?”万年知破涕而笑,故弄玄虚地说:“司令面前正有一条阳关大道,仔细看一看。”郑三发眯起眼睛,又手搭凉棚,风车打转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又看,眼底空空,不禁又烦躁起来,说:“军师,我心如汤煮,你就开恩吧!别卖关子了。”“不辞而别,找老齐搭股去!”万年知摇头晃脑地说,“今夜三更时分,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马拉走,然后备下重金厚礼,买通齐燮元的身边亲信,请他将咱们这支四面八方得胜军招安,封司令当个团长,跟金雄飞平起平坐。”“妙计,妙计!”郑三发抓着头皮,嘿嘿发笑,“只是……只是咱们这支人马连影也不够四百,老齐岂能给我高官厚禄?”“兵不厌诈,买空卖空呀!”万年知抚掌大笑,“大买卖靠广告,小买卖靠吆喝;咱们一出萍水湖,刮风下雾,大吹大擂,号称三千人马,老齐就不敢隔着门缝看人了。”阎铁山不能不佩服万年知的鬼点多,笑骂道:“老杂毛,你真是一肚子掏不完的鸡零狗碎。”“老弟,可惜你比混屎虫只多一挂下水!”万年知反唇相讥,“你还是赶快到龙舟渡口走一趟,带着胭脂虎跟咱们一同走。”龙舟渡口的李托塔、熊大力和金磙子,率领保土安民义和团奔赴萍水县城,只留下胭脂虎和她那一伙鸡头鱼刺,鬼吹灯夏三给她当狗头军师。每天夜晚,阎铁山坐一只快船过湖跟她相会;但是,这个女人的淫狠像一只蝎子,阎铁山招架不住,也有两天不照面了。“这个娘儿们吃人肉,喝人血,敲骨吸髓不吐核儿,我……不想跟她藕断丝连了。”阎铁山谈虎色变,直打寒噤。“她手中有一杆旗,大小也算一路诸侯呀!”万年知劝道,“咱们投靠老齐,买一送一,鸡毛蒜皮也添秤,多多少少能给咱们长几两分量。”“铁山,你就辛苦一趟吧!”郑三发低声下气地说。红驾星在一旁冷言冷语:“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亏你还算个男子汉!”阎铁山只得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走出三太子庙;来到码头,解下一对小船,贾三招儿带两个喽罗伴驾,向对岸的龙舟渡口划去,像一头愁死的驴子下汤锅。船到湖心,远望龙舟渡口,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湖风阵阵,吹来悠扬的鼓乐声。“慢!”阎铁山喝令停桨,站立在船头观看,扯着耳朵听了又听,“三招儿,龙舟渡口有鬼,你去打探一下。”贾三招儿划另一只小船,悄悄向龙舟渡口靠近。萍水湖南岸,瓦官阁方向,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的营寨,人喊马嘶;阎铁山心惊肉跳,冷汗淋漓,湖风一吹,手脚冰凉。贾三招儿紧打双桨,落荒而回。“胭脂虎在耍什么把戏?”阎铁山问道。“龙舟渡口……大办喜事,袁大跑猪娶胭脂虎……做正宫娘娘……”贾三招儿上气不接下气。“这个娼妇!”阎铁山扳倒了醋缸,“她口口声声嫁给我,两天不见就变卦,我要把她抓来骑木驴。”贾三招儿怕阎铁山一怒之下横冲直撞,忙平息他的火气,说:“我打听得仔细,金雄飞也给胭脂虎下令,交出她那一伙鸡头骨刺,赏两千大洋,胭脂虎不想卖了人马丢地盘;鬼吹灯夏三便给瓦官阁说媒拉纤儿,袁大跑猪也觉得人单势孤,于是一拍即合,各怀鬼胎搭了伙。”“不报夺妻之恨,我阎某人岂不成了软盖的王八?”阎铁山仍然怒气冲冲。“娘儿们是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贾三招儿悄悄拨转船头,“胭脂虎不过是一件打满了补钉的破褂子,估衣摊上也卖不出价钱,扔了不可惜。”郑三发的人马,星夜逃离萍水湖,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占领了石瓮村,解除了后顾之忧,就要向萍水县城发动进攻了。二十四殷凤钗坐轿,袁萍生骑马,前后左右八名卫士,从萍水湖往萍水城去。坐在轿子里的殷凤钗,心乱如麻。新婚燕尔,她被父母骗拐,逃到天津卫,临行也没有跟丈夫见一面,这些日子很想念丈夫。她虽然轻浮浅薄,一点也不懂得俞菖蒲的思想和志向,但她却知道俞菖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走运,前途似锦,自己也能沾光。殷凤钗心中有愧,却又颇为自信;猜想得到,见面之后,俞菖蒲会跟她大发脾气,但是不能不贪恋她那艳丽的姿色,只要枕席之间,由意奉承,千娇百媚,软言柔语,俞菖蒲就得乖乖地俯首贴耳。她从带在身边的梳妆盒子里,摸出一面菱花镜,掀开轿帘一角,透进一缕阳光,照见了自己那艳如桃李的花容月貌,得意地顾盼自怜起来。忽然,天上飘过一片黑云,菱花镜也掠过一抹阴影,她想起了婆母梅姑奶奶,舅公齐柏年老举人;花言巧语蒙哄不了二位老人家,甜言蜜语也迷惑不了二位老人家,于是心慌意乱,闭上眼睛,手捧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失悔自己的冒险进城,然而已经骑虎难下,只有做一名过河卒子了。骑在马上的袁萍生,却跟殷凤钗大不相同,只有欢欢喜喜,满腔高兴。自从他结交俞菖蒲,得到一位良师益友,糊涂的脑瓜亮堂起来,芝麻粒的胆子也大了一点儿。他利用袁大跑猪眼下不愿得罪三合会的心理,跟李二两的女儿桃枝明来暗去;彭祖奶奶作媒,他暗中跟桃枝结了婚,还加入了三合会。俞菖蒲和林豹犊儿带领三合会的青壮年到萍水守城,他本想也一同前去,但是被俞菖蒲留下来,在他爹身边当耳目。现在,袁大跑猪已经跟殷崇桂互相勾结,又把胭脂虎娶进门来,民团交给了金镶玉,他已经无能为力。金雄飞请袁大跑猪派遣他进城当说客,袁大跑猪本来不想答应,但是他另有打算,想趁此机会,进入萍水城中,就跟俞菖蒲形影不离,所以一定要去;胭脂虎和贾燕环居心叵测,两张嘴在袁大跑猪枕边吹风,袁大跑猪被吹得耳软心活,也就同意了。袁萍生身穿学生装,苍白的脸上丰腴红润起来,眉眼间也扫除了过去那萎靡不振的神气,颇有几分新气象了。他在马背上轻声哼唱一支歌,哪里想到杀机四伏,他将死无葬身之地。八名卫士,身穿便衣,都是金雄飞的鹰犬,殷崇桂的爪牙,四名轿夫也是乔妆改扮的探子。一行人走古驿道,远远望见了萍水县城的城楼;路边有一架茶棚,一座草亭,冷清清,空落落,不见一个人影,八名卫士的小头目儿下令停止前进。“小姐,我们不能再多送一程了!”小头目儿在轿前打了个千,“小人们祝您一路平安。”“等我的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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