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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西湖二集-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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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打为活计,赌博作生涯。

一生无信行,只是口皮喳。

这吴少江始初曾开个酒店在天瓦巷,后来一好赌博,把本钱都消耗了下去,借了巷内金三老官二十两银子,一连几年再也没有得还。金三老官问他讨了几十次,吴少江只是延挨。那金三老官前世不积不幸,生下一个儿子,杭州人口嘴轻薄,取个绰号叫做“金罕货”,又叫做“金怪物”。你道他怎么一个模样?也有《鹧鸪天》词儿为证:

蓬松两鬓似灰鸦,露嘴龇牙额角叉,后面高拳强蟹鳖,前胸凸出胜虾蟆。铁包面,金裹牙,

十指擂槌满脸疤。如此形容难敌手,城隍门首鬼拿挝。

金三老官生下这样一个儿子,连自己也看不过,谁人肯把女儿与他做妻子?除非是阴沟洞里掏臭的肯与他结亲。金三老官门首开个木屐雨伞杂货铺。这金罕货也有一着可取,会得塌伞头、钉木屐钉,相帮老官做生意。吴少江少了银子,无物可以抵偿,见金三老官催逼不过,要将这外甥女儿说与金三老官做媳妇,那里管他是人是鬼,是对头不是对头,不过是赖债的法儿。那金三老倒有自知之明,见自己儿子丑陋不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也再不与他说亲,恐苦害人家女儿。今日见吴少江说要将外甥女儿与他做媳妇,便是一天之喜,那二十两银子竟不说起,反买些烧鹅、羊肉之类,请吴少江吃起媒酒。杭州风俗,请人以烧鹅、羊肉为敬。吴少江见金三老官买烧鹅、羊肉请他,一发满怀欢喜,放出大量,一连倒了十来壶黄汤,吃得高兴,满口应承,不要说自己外甥女儿,连隔壁的张姑、李姑、钱姑一齐都肯应承。倒是金三老官过意不去,道:“难得少江与我作伐,但我儿子十分丑陋,恐令亲未必肯允。”吴少江道:“我家舍妹,凡事极听我的说话,就是人家儿子相貌丑陋些何妨,只要挣家立业赚得钱,明日养得老婆儿女过活,便是成家之子。若是那少年白面郎君,外貌虽好看,全不中用,养娇了性子,日后担轻不得、负重不得,好看不中吃,反苦害了老婆儿女。你儿子实是帮家做活之人,说甚么丑陋不丑陋!”金三老官连声称谢道:“全要少江包荒。”吴少江道:“这头亲事全在于我。”金三老官甚是感激,就走进去箱子里寻出那二十两借票,送还了吴少江,道:“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吴少江喏喏连声,收了这纸借票作谢回家。有诗为证:

皮球作怪事全差,岂有嫦娥对夜叉?

二十两头先到手,乱将甥女委泥沙。

话说那吴少江一心只要赖他这一主债,那里管外甥女儿?果然一席之话,先骗了这一纸借票过来,满心欢喜道:“亲事说成了,还有谢礼在后。只不要说出相貌丑陋,自然成事。事成之后怕翻悔恁的来?”遂走到妹夫家里,见了妹夫妹妹,说了些闲话的谎。说谎之后,便道:“我今日特来替你女儿做媒。”妹妹道:“是那一家?”吴少江道:“就是我那天瓦巷内金三老官的儿子。金三老官且是殷实过当得的好人家,做人又好,儿子又会帮家做活,你的女儿嫁去,明日不愁没饭吃、没衣穿,这也不消得你两个老人家记挂得的了。况且又在我那巷内,只当贴邻间壁相似,朝夕相见的,又不消得打听。我决无误事之理,也不必求签买卦,那些求签买卦都是虚文。只是你知我见,便是千稳万稳之事。只要那里拣日下礼便是。”那皮气球的嘴,好不伶俐找绝,说的话滴溜溜使圆的滚将过去,就在别人面前,尚且三言两语骗过,何况嫡亲骨肉,怎不被他哄了?若是朱淑真的父母是个有针线的人,一去访问,便知细的,也不致屈屈断送了如花似玉的女儿。只因他的父母又是蠢愚之人,杭州俗语道:“飞来峰的老鸦,专一啄石头的东西。”听了皮气球之言,信以为真,并不疑心皮气球是惯一要说谎之人,实时应允。

那皮气球好巧,得了妹妹口气,实时约金三老官行聘。恐怕夜长梦多,走了消息,妹妹翻悔,趁不得这一主银子,遂急忙行了聘礼。行聘之后,父母方才得知女婿是个残疾之人,怨怅哥哥作事差错。那皮气球媒钱已趁落腰,况且已经行聘,便胆大说道:“律上只有女人隐疾要预先说过,不然,任凭退悔。那里有女家休男之理?若是女人丑陋,便为不好,如今是男人丑陋,有甚妨事?男人只要当得家,把得计,做得生意,赚得钱来养老婆儿女,便是好男子。若是白面郎君,好看不中吃,要他何用?稂不稂,莠不莠,日后反要苦害儿女。况且你女儿是个标致之人,走到他家,金三老官夫妻自然致敬尽礼,不到轻慢媳妇,你一发放心得下,怨怅恁的?你的女儿只当我的女儿一般。我曾看《西游记》,那猪八戒道得好:‘世上谁见男儿丑,只要阴沟不通通一通,地不扫扫一扫。’那猪八戒是个猪精,尚且菩萨还要化身招赘他做女婿,何况金三老官儿子,又不像猪八戒那般丑头怪脑之人,清清白白,父精母血所生,又不是恁么外国里来的怪物东西,为甚么做不得你家的女婿?”皮气球说了这一篇话,父母也不知《西游记》是何等之书,只道猪八戒是真有的事,况且已经行聘,无可奈何,怨怅一通,也只得罢了。有皮气球诗为证:

八片尖皮砌作球,水中浸了火中揉。

原来此物成何用,惹踢招拳卒未休。

那时只苦了朱淑真,听得皮气球这一篇屁话,恨得咬牙切齿,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只因闺中女孩儿,怎生说得出口?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啼哭不住,道:“我恁般命舍,不要说嫁个文人才子,一唱一和,就是嫁个平常的人,也便罢了。却怎么嫁那样个人,明日怎生过活?只当堕落在十八层阿鼻地狱,永无翻身之日了。空留这满腹文章,教谁得知!”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一日听得笛声悠扬,想起终身之苦,好生凄惨,遂援笔赋首诗道: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关吹出断肠声。

次年红鸾天喜星动,别人是红鸾天喜,唯有朱淑真是黑鸾天苦星动,嫁与金罕货,那时是十八岁。朱淑真始初只道还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及至拜堂成对之时,看见金罕货奇形怪状,种种惊人,连三分也不像人,竟苦得他两泪交流,暗暗的道:“这样一个人,教奴家怎生承当!这皮气球害我不浅,我前世与你有甚冤仇,直如此下此毒手?只当活活的坑死我了。”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觑了他家举止行为,真个百种村。行一似栲栳,坐一似猢狲。甚娘身分,驼腰与龟胸,包

牙缺上边唇。这般物类,教我怎不阴哂?是阎王的爱民。

说话的,你只看《水浒传》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脚虎王英,一长一短之间,也还不甚差错。那潘金莲不过是人家一个使女,有几分颜色,嫁了武大郎这个三寸钉谷树皮,他尚且心下不服,道错配了对头,长吁短叹。何况这朱淑真是个绝世佳人,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嫁了这样人,就是玉帝殿前玉女嫁了阎王案边小鬼一样,叫他怎生消遣,没一日不是愁眉泪眼。那金三老官夫妻见媳妇果然生得标致,貌若天仙,晓得吃亏了媳妇,再三来安慰。你道这桩心事,可是安慰得的么?只除不见丈夫之面,倒也罢了,若见了丈夫,便是堆起万仞的愁城,凿就无边的愁海,真是眼中之钉一般。无可奈何,只得顾影自怜,灯下照看自己的影子,以遣闷怀。有《如梦令》词为证: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朱淑真自言自语道:“昔日贾大夫丑陋,其妻甚美,三年不言不笑。因到田间,丑丈夫射了一雉,其妻方才开口一笑。我这丑丈夫只会塌伞头、钉木屐钉,这妇人又好如我万倍矣。古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若嫁了这样丈夫,不如嫦娥孤眠独宿,多少安闲自在!若早知如此,何不做个老女,落得身子干净,也不枉坏了名头。”你看,他一腔愁绪,无可消遣,只得赋诗以写怨怀:

静看飞蝇触晓窗,宿酲未醒倦梳妆。

强调朱粉西楼上,愁里春山画不长。

又一首道:

门前春水碧如天,座上诗人逸似仙。

彩凤一双云外落,吹箫归去又无缘。

又一首道: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事休生连理枝?

那朱淑真看了春花秋月,好风良日,果是触处无非泪眼,见之总是伤心。你教他告诉得那一个,不过自己闷闷。倏忽之间,已是正月元旦。曾有《蝶恋花》词记杭州的风俗道:

接得灶神天未晓,炮仗喧喧催要开门早。新褙钟馗先挂了,大红春帖销金好。炉烧苍朮香

缭绕,黄纸神牌上写天尊号。烧得纸灰都不扫,斜日半街人醉倒。

话说杭州风俗,元旦五更起来,接灶拜天,次拜家长,为椒柏之酒以待亲戚邻里,签柏枝于柿饼,以大橘承之,谓之“百事大吉”。那金妈妈拿了这“百事大吉”,进房来付与媳妇,以见新年利市之意。朱淑真暗暗的道:“我嫁了这般一个丈夫,已够我终身受用,还有什么‘大吉’?”杭州风俗,元旦清早,先吃汤圆子,取团圆之意。金妈妈煮了一碗,拿进来与媳妇吃。淑真见了汤圆子好生不快,因而比意做首诗道:

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

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

那诗中之意无一不是怨恨,错嫁了丈夫之意。不觉过了一年,次年上元佳节又到,灯景光辉。朱淑真看了往来看灯之人,心想:“纵使未必尽是佳人才子,难道有我这样一个丈夫不成?我前世怎生作孽,受此苦报?”做首词儿名《生查子》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

年人,泪湿春衫袖。

又题诗一首道:

火树银花触目红,极天歌吹暖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经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话说那朱淑真愁恨之极,日日怨天怨地,无可告诉,只得写一张投词,在家堂面前日日哭诉道:“我怎生有此不幸之事?上天,你怎生这般没公道?你的眼睛何在?怎生将奴家配了这般人?”拜了又诉,诉了又拜。那投词上写道:

诉冤女朱淑真诉为冤气难伸事:窃以因材而笃,乃天道之常;相女配夫,实人事之正。以

故佳人才子,适叶其宜;愚妇村夫,各谐所偶。半斤配以八两,轻重无差;六画共成三爻,阴

阳有定。念淑真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虽面目肌发具体而微,乃籧篨、戚施较昔而甚。

春花秋月,谁与言哉?良夜好风,啜其泣矣!断肠有分,瞑目何嫌?缱绻司乃尔胡涂,赤绳子

何其贸乱?恨纤手不能劈华嵩之石,怨绵力无由触不周之山。实天道之无知,岂人心之多瞶?

试问淑真以何因缘而受此苦!谨诉。

那朱淑真怨恨冲天,日日拜告天地,从春间拜起拜至深秋。

一日晚间,正在那里焚香拜告,只见两个青衣女童请他到一个所在。重重宫殿,中有金字额,题“缱绻之司”四字。左右皆锦衣花帽之人,威仪齐整。黄罗帐内,中间坐着一尊神道,眉清目秀,三绺髭须,带紫金冠,束红抹额,穿红锦袍,系白玉带,开口道:“吾乃氤氲大使是也,主天下婚姻簿籍。汝怨气冲天,日日告拜天地,玉帝将汝投词敕下缱绻司,吾今阅汝投词上有‘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汝但知今行无‘一黍之非’,不知前世有‘千寻之非’哩!汝听我道,汝前世本一男子,名何养元,系读书之人。里中有一女子名奚二姐。那何养元一日在楼下走过,见奚二姐生得标致,遂起不良之心,勾引奚二姐身边一个丫鬟,名为玉兰,传消递息,将奚二姐奸骗了,誓有夫妻之约。一年之后,何养元中了进士,嫌奚二姐是小户人家,又嫌他是失节之人,不肯成其夫妻。奚二姐遂嗔怪那玉兰道:‘是他传消递息,坏了我身体!’奚二姐遂含恨而死,玉帝殿前告了御状,要索取何养元性命。从来阴府之罪以负心杀生为重,幸何养元生平不食牛肉,曾有戒杀之功,功德广大。又曾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三年,头上火光冲天,鬼使不敢近身。因此官高爵显,位列三台,寿余七十,福报已尽。命终之日,玉帝敕我缱绻司行报,我遂把奚二姐为汝之夫。因他不守闺门,淫奔失节,有伤风化,所以罚他丑头怪脑,愚蒙不识,为人世所贱。因何养元破败奚二姐女身,又害他性命,所以罚汝转身为女子。因有不食牛肉戒杀诵经之功,所以使汝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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