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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冰心作品集-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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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还有无限的感谢,回忆与低徊!

我无庸多说,我病中曾受过几个小朋友的赠与。在你们完全而浓烈的爱心中,投书馈送,

都能锦上添花,做到好处。

小朋友,我无有言说,我只合掌赞美你们的纯洁与伟大。

如今我请你们纪念的这些人,虽然都在海外,但你们忆起这许多苦孩子时,或能以意会

意,以心会心的体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万里外的怜惘牵萦,没有用处,“以伟大

思想养汝精神”!日后帮助你们建立大事业的同情心,便是从这零碎的怜念中练达出来的。

风雪的廊上,写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冻凝了。

无端拆阅了波士顿中国朋友的一封书,又使我生无穷的感慨。

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国的岁除,红灯绿酒之间,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语。这

里却只有寂寂风雪的空山……不写了,你们的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遥祝你们有个完全欢庆

的新年!冰 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通讯十六二弟冰叔

接到你两封冗长而恳挚的信,使我受了无限的安慰。是的!“从松树隙间穿过的阳光,

就是你弟弟问安的使者;晚上清凉的风,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语!”好弟弟!我喜爱而又感激

你的满含着诗意的慰安的话!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赠我的历代名人词选,我喜欢到不可言说。父亲说恐怕我已有了,

我原有一部古今词选,放在闭璧楼的书架上了。可恨我一写信要中国书,她们便有百般的阻

拦推托。好像凡是中国书都是充满着艰深的哲理,一看就费人无限的脑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违反她们的好意,我终于反复的只看些从病院中带来的短诗了。我昨夜收到

词选,珍重的一页一页的看着,一面想,难得我有个知心的小弟弟。

这部词,选得似乎稍偏于纤巧方面,错字也时时发现。但大体说起来,总算很好。

你问我去国前后,环境中诗意哪处更足?我无疑地要说,“自然是去国后!”在北京城里,

不能晨夕与湖山相对,这是第一条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会诗句。

离开黄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独往独来之间,我常常忆起“海水直下万里

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两句。

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同舟众人,当倚阑俯视着船头飞溅的浪花的时候,眉宇间似乎都含着

轻微的凄恻的意绪。

到了威尔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边,或是水上,没有一天不到的。

母亲寿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临水起了乡思,忽然忆起左辅的“浪淘沙”词:

“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

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

切莫回头!”

觉得情景悉合,随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两句,

远远地抛入湖心里,自己便头也不回的走转来。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

到天地的尽头。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烂,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乡心,也永古不能磨灭的!

美国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篱旁,杂种着花草,真合“是处

人家,绿深门户”词意。只是没有围墙,空阔有余,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见翠袖

红妆,可听见琴声笑语。词中之“斜阳却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卷珠帘,人在

深深处”,“墙内秋千墙外道”,“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着了!

田野间林深树密,道路也依着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来,天趣盎然。想春来野花遍

地之时,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岭的游行,再也看不见一带城墙僧寺。“曲径通幽处,

禅房草木深”,“花宫仙梵远微微,月隐高城钟漏稀”,“一片孤城万仞山”,“饮将闷酒城头

睡”,“长烟落日孤城闭”,“帘卷疏星庭户悄,隐隐严城钟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着了!

总之,在此处处是“新大陆”的意味,遍地看出鸿镑初辟的痕迹。国内一片苍古庄严,

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

五千年的故国呵!

回忆去夏南下,晨过苏州,火车与城墙并行数里。城里湿烟翛翛,护城河里系着小舟,

层塔露出城头,竟是一幅图画。那时我已想到出了国门,此景便不能再见了!

说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书游山,与女伴谈笑之外,竟没有别的日课。我家灵运公的诗,

如“寝瘵谢人徒,绝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以及“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

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

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等句,竟将我的生活描写尽了,我自己更不须多说!

又猛忆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和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

安心是药更无方”,对我此时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满山是松,满地是雪,月

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画,晚餐后往往至楼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乡愁。又每日午后三时

至五时是休息时间,白天里如何睡得着?自然只卧看天上云起,尤往往在此时复看家书,联

带的忆到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写通讯,岂知我病中较闲,心境亦较清,写的倒比

平时多。又我自病后,未曾用一点药饵,真是“安心是药更无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写好些。一面欣与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踊身千载上,趁

古人未说吾先说”之叹。——说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词选,引我掉了半天书袋,是谁之过

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极的时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风雪之后,万株树上,都结上一层冰壳。早

起极光明的朝阳从东方捧出,照得这些冰树玉枝,寒光激射。下楼微步雪林中曲折行来,偶

然回顾,一身自冰玉丛中穿过。小楼一角,隐隐看见我的帘幕。虽然一般的高处不胜寒,而

此琼楼玉宇,竟在人间,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游。双马飞驰,绕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处,冰枝拂衣,脆折有

声。白雪压地,不见寸土,竟是洁无纤尘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结在野樱桃枝上,红白相

间,晶莹向日,觉得人间珍宝,无此璀璨!

途中女伴遥指一发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个离家远了,连青山一发,也不是中

原了。此时忽觉悠然意远。——弟弟!我平日总想以“真”为写作的唯一条件,然而算起来,

不但是去国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国以后的文字,也没有尽“真”的能事。

我深确的信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是万万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纵

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

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

甚至于不妨如古人之结绳记事一般,胡乱画几条墨线在纸上。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

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

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环境虽常是清丽可写,而我往往

写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罗敷媚”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

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虽只说“愁”字,然已盖尽了其他种种一切!——真不知文字情

绪不能互相表现的苦处,受者只有我一个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谚语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阴历十

四夜,月光灿然。我正想东方谚语,不能适用于西方天象,谁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

夜以后,夜夜梦醒见月。只觉空明的枕上,梦与月相续。最好是近两夜,醒时将近黎明,天

色碧蓝,一弦金色的月,不远对着弦月凹处悬着一颗大星。万里无云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

光景真是奇丽。

元夜如何?——听说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亲想我难过,你们几个兄弟倒会一人一句

的笑话慰藉,真是灯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余,并此感谢。

纸已尽,不多谈。——此信我以为不妨转小朋友一阅。

冰 心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后收入《寄小读者》。)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

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

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

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

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

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

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

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

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

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

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

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

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

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

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

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

“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

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

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

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

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

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

“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

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

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

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

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

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

“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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