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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冰心作品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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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

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

诗集《春水》。)



冰 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

'yang'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

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

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

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

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

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

集《春水》。)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

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

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

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

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

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

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

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

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

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

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

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

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

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

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

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

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

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

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

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

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

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

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

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

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

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

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

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

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

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

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

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

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

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

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

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3月10日第3期,后

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只

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

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

英国名优彭尼士(J·

H

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

Phelp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

访事的谒见,没有自述的短文,没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

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他才极忠勇的,勇

往直前为群众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

an

Cotton)

府尹府中,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

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可使诸位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是我实

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任何一著

作家,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

“因为演剧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私下常以本

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

力量,我亟要改变我那广交游的脾气。”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

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活的背后,却

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

听着无数众的赞扬,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

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

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步的,是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

在帐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和无数人交接,下台

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

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

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的力量,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

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步的热诚,呈露了本

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

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

见识高人一等,眼光远人一些。

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

极大的贡献么?请看这位大艺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

十,六,一九二一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0月19日。)



十字架的园里

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

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

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

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

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

各有他们的感想么?城墙隔断了我向外的视线,只深深的将我

的思想,关闭在这圈儿里了!

她说:“在这里,人生未免太悲惨了─—”

是真的么?为何我们便想不透呢?纵然天下事都是可怀疑

的,但表示我们生命终结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能怀疑

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经竖立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了。生前的

友!死后永久的伴侣!我们为何以它为悲惨呢?

在这里,我只有静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缥缈的思想,和那

微带着觉悟欢喜的“惆怅”。

这种思想,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呢?也许都不是罢,然而

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界了!

花也谢了,石块也剥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这于长眠的

人有什么影响呢?他们已将历史中的悲欢离合,交还了世界,

自己微笑着享受他们最后的安息了!

寂静极了!幽深极了!沉思的石像旁边,长眠的异国异乡

的人,在这里,什么界限都消灭了,我们只隔着一个神秘的十

字架呵!

旧的文字,可以描写新的感想么?若是可以,我介绍你们

相见罢:

一角的城墙,

蔚蓝的天,

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死”呵!

起来颂扬它,

是沉默的终归,

是永久的安息。

人类呵!

相爱罢:

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

“死”的泉水,

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3日。)



哀 词

窗外要下雪了,窗内又是冷清清的,午睡起仍旧去不了我

心中的抑郁!

假如这轻阴是春的消息,再有这样的十天我也不介意。假

如这几年的消沉,是将来一鸣惊人的准备,我也不……我是如

何的感愤,不平!

昨夜有一个朋友,坚凝的站在我面前,说:“这是我入骨

的伤心!我回国三年,看见各种政治上,社会上,教育上的纷

扰和杂乱。我想做,却是没有力量,没有方法!我是有生命无

处舍,有眼泪无处流,有爱情无处寄托!我的朋友!我有一小

瓶毒药,在我手里,是个最快性的。说不定那一天,我从架上

取将下来,你要看见我在—秒钟之内,四肢蜷曲得像绿虬一般

……”

我站起来说:“朋友!请你不要这样说法!”

感情和不平充满了我的心坎。

未曾相识的同学,一死重于泰山的魏女士!我以最高的羡

慕与崇敬,来俯首到你的座前!

三、九、一九二七阴霾中。



我 的 良 友 ─—悼王世瑛女士

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

某一颗星陨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颗星来填满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来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颗大星,怎

能使我不觉得空虚,惆怅?

我把朋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趣的,这类朋友,多半是

很渊博,很隽永,纵谈起来乐而忘倦。月夕花晨,山颠水畔,

他们常常是最赏心的伴侣。第二类是有才的,这类朋友,多半

是才气纵横,或有奇癖,或不修边幅,尽管有许多地方,你的

意见不能和他一致,面对于他精警的见解,迅疾的才具,常常

会不能自已的心折。第三类是有情的,这类朋友,多半是静默

冲和,温柔敦厚,在一起的时候,使人温暖,不见的时候,使

人想念。尤其是在疾病困苦的时光,你会渴望着他的“同在”

─—王世瑛女士在我的朋友中,是属于有情的一类!

这并不是说世瑛是个无趣无才的人,世瑛趣有余而才非浅,

不过她的“趣”和“才”都被她的“情”盖过了,淹没了。

世瑛和我,算起来有三十余年的交谊了,民国元年的秋天,

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师范预科,那时我只十一岁,世瑛在本科

三年级,她比我也只大三四岁光景。她在一班中年纪最小,梳

辫子,穿裙子,平底鞋上还系着鞋带,十分的憨嬉活泼。因为

她年纪小,就常常喜欢同低班的同学玩。她很喜欢我,我那时

从海边初到城市,对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为她是大学生,

就有一点不大敢招揽,虽然我心里也很喜欢她。我们真正友谊

的开始,还是“五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学的时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师就学,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学上课,相

隔八九年之中,因着学校环境之不同,我们相互竟不知消息。

直到五四运动掀起以后,女学界联合会,在青年会演剧筹款,

各个学校单位都在青年会演习。我忘了女高师演的是什么,我

们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预演之夕,在二三幕之

间,我独自走到楼上去,坐在黑暗里,凭阑下视,忽然听见后

面有轻轻的脚步,一只温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

一个温柔的笑脸,问:“你是谢婉莹不是?你还记得王世瑛么?”

昏忙中我请她坐在我的旁边,黑暗的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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