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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冰心作品集-第3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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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罗万象、洋洋大观。

虽然自己平日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曾随便举其一端,而兴高采烈地谈个没完,但是

当自己要选个题目,来比较深入地抒写的时候,就感到自己真像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神眩

心摇,应接不暇。而且,《红楼梦》这部书,在老一辈的知识分子中间,几乎人人熟悉;在

评论家、作家笔下,二百年来,尤其是解放后,已经出现了不少很深刻、很精辟的文章,我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写,都不会有什么新的意思。不过,作为一个喜爱《红楼梦》的读者,作

为从事写作、希望从祖国的古典名著里得到教益的人,若是光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着

眼,光挑《红楼梦》许多技巧中的一种手法,来略谈一下,那么,在百花齐放的许多纪念文

章之中,做一朵墙角的蒲公英,也许会衬托得花圃里的异卉名花,更加明艳,更加芬芳吧!

脂砚斋在《红楼梦》第一回里,正文“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之下,批着说:

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

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

这就说明《红楼梦》的故事,虽然都是取材于作者耳闻目睹的真实生活,但若没有经过

作者一番精心结构,它是不可能成为一部完整的、生动逼真而又波澜起伏的文学作品的。

脂砚斋的批语中还有“无缝机关”、“多才笔墨”、“十年辛苦不寻常”等,也是指作

者的写作技巧说的。

其实,就是光谈《红楼梦》的技巧,也是书不胜书,除了全文加批之外,几乎无法细

谈。而且种种手法,也不是没有交叉的,现在姑且拈出“两山对峙”一条,来谈谈我的体

会。

比如说:在荣宁两府这样的封建大家庭里,统治和被统治的阶层、统治和帮凶的阶层之

间,相互的监视防范,如临大敌。彼此之间,一有机缘便给对方加上很苛刻很恶毒的评语,

使得读者对于双方的本质和心思行为,都看得一清二楚,举例来说:凤姐和她手下的管家奶

奶们,在日常生活的尖锐磨擦中,必然有许多怨谤的。在第十六回里,凤姐对贾琏面有得色

地述说她协理秦可卿丧事的一段:

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

“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

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

在第六十五回里,贾琏的小厮兴儿,对贾琏的新宠尤二姐,说的是另一方面的话,他批

评凤姐说:

里歹毒,口里尖快……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

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的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

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

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旁边拨火

儿……

……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

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

他们相互之间引用的那些成语,可以说是形容尽致,也可以看出统治者的帮凶们在规矩

礼节的假面具后面,对统治者咬牙切齿,剑拔弩张的状态。因此,忠心于凤姐而又不是没有

委屈的平儿,在五十五回中,对管家媳妇们有过这样的话:

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众人都说他利

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

再举一个例子:在像《红楼梦》里那样的封建社会里,不但是贾、史、王、薛“四家皆

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就是个别的奴才,为着自己的利害关系,对于主子的利

益,也是极其关心,侧击旁敲,察言观色,说出自己的主人说不出的话,探出自己的主人所

探不出的事情,比如莺儿和紫鹃,她们是宝钗和黛玉的贴身侍婢,她们的小姐嫁给什么人,

嫁到哪里去,对于她们自己的终身和前途都有极大的关系的。黛玉和宝玉的恋爱,在紫鹃心

中是了如观火,因为宝黛二人比较地天真烂漫,“坐卧不避,嘻笑无心”,紫鹃看透了黛玉

的心事,“一片真心为姑娘”,替她“愁了好几年”,她左思右想,冒了把宝玉吓“死了大

半个”的危险,向他撒了个“妹妹要回苏州去”的漫天大谎。事后她自己向宝玉坦白了她

“着急”的原因:

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

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

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

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

问你……

后来当薛姨妈对黛玉说笑话,要建议把她配给宝玉的时候,紫鹃立刻抓住这句话,“忙

跑过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她也像兴儿在六十五回中

对尤二姐所说的,认为“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岂知事与愿违,薛姨妈早

就对王夫人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第二十八回),而宝

钗本人的“稳重和平”,又深得了贾母等以及下人之心,因此,在第八十四回里,一提到宝

玉的亲事,凤姐只说了一句:“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就

“笑了一笑”,莫逆于心,老太太是早有成算在胸了。

宝钗和宝玉的婚姻,薛姨妈是热心的,就是宝钗自己对宝玉也不是无情的,但因为她一

向是深沉稳重,对于一切都貌作“浑然不觉”,只有在机缘许可的时候,才微露深意。在第

八回里,她第一次和宝玉独对,在问老太太姨娘安,问别的姐妹好之后,立刻说:“成天家

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她“挪近前来”,把通灵玉托

在掌上前后细看,又把上面的镌文念了两遍之后,就意味深长地回头问莺儿做什么在这里发

呆?引得:

莺儿也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

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等到宝玉看过金锁,也念了上面的镌文,承认这八个字真和他的是一对儿的时候,莺儿

又想进一步地说明金锁和宝玉的关系:

底下当然不曾说完,深沉的宝钗必然会用话岔开,但是这半句话已经给宝玉递了一个

“备忘录”,宝玉是早已听过“金玉之说”的!

宝玉是不常到宝钗那里去的,莺儿和宝玉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是这个伶俐的丫环,没有

放过一个机会来向宝玉灌输她的姑娘的种种好处,在第三十五回她替宝玉打络的那一天,当

宝玉说:“……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和“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

受你们主儿两个呢”之后,她笑道:

模样儿还在其次。

还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为宝钗留下了身分,莺儿的着急和关心,以及

她表达着急关心的方法,和紫鹃对比起来,是相映成趣的。

现在再谈一谈,曹雪芹是怎样塑造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的。

在作者笔下,钗黛这两位姑娘,常常是被人相提并论,加以评比的。在第五回,薛宝钗

一到了荣国府,作者就总括了钗黛的对比:

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

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

以后在全书中,作者用无数事实的描写,来积累起薛宝钗和贾宝玉的“金玉姻缘”终于

成功,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相互恋爱终成悲剧的因素。书中关于钗黛二人对比的评论,又来自

种种不同的角度,比方说,从二门外的小厮,和她们没有接触过的兴儿看来,是:

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又都知

书识字的……

而从知道她们的性格的丫头们看来,就又有不同。在二十七回里,小红和坠儿在滴翠亭

中私语,被宝钗听见,宝钗假作寻找黛玉把“这件事遮过去了”的时候,小红就担心说:

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

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

在第六十七回里,宝钗送了贾环些土仪,“赵姨娘心中甚是喜欢”,想道:

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

们东西?

至于最关心宝玉的终身大事,而又不能了解宝黛相爱的精神基础的袭人,在三十二回

中,因为宝玉顶撞了劝他留心仕途经济的湘云的时候,她连忙解说:

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

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是有涵养,心

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

呢。

在第五十五回里,凤姐和平儿谈到什么人可以帮忙管家的时候,她说:

……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

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

意,“不干已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

这许多人所作的钗黛对比,最后以贾母的对比作一个总结,铸定了宝黛恋爱的悲剧。在

第九十回里,谈到宝玉亲事的时候,贾母说:

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

对比之下:即使宝黛二人情投意合,之死靡它;即使贾母开始对黛玉“万般怜爱”;即

使一般“下人”认为“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

不准的了”;即使凤姐、薛姨妈、宝钗等,都不断地和林黛玉开过她和宝玉结婚的玩笑,这

一段“心事”“奇缘”,终成了“虚话”!封建家庭的家长是善于冷酷地选拔能以胜任保护

自己家庭利益的儿媳的!

现在我们来看曹雪芹是怎样地描写林黛玉的“乖僻”的:

林黛玉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一种“孤高自许”的例子,是引不

胜引的,就不必再去烦絮了。这里只从头检查一下:林黛玉在贾府住了这么几年,她主动地

看望过什么人?和谁作过比较长的谈话?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个高傲而痴情的林黛玉,一心

一念只贯注在她的恋爱对象——宝玉身上,对于其他的一切人,一切事,她都不闻不问。

全书之中,只是描写他们两个人总在一起,林黛玉也总是和宝玉作些无尽无休的“求全

责备”的口角和谈话。在她进了荣国府之后,先奉命拜见了两个舅舅;当她住在贾母那边的

时候,除了和大家——包括宝玉——一起,在贾母处吃饭,或到王夫人那里走走之外,她只

到宝钗那里拜访了一次,那一次还是和宝玉先到了宝钗处有关的。我们看这一天早起,黛玉

已经和宝玉跟着贾母到东府看了半天的戏,外面又已经下了雪了,她还是不顾劳乏,紧跟在

宝玉后面,来看了宝钗,又用“我来的不巧了”来自己掩饰(第八回)。吃过了饭,她到底

还是问“你走不走?”才同宝玉一起告辞。后来,她和宝玉商议定了一个住潇湘馆,一个住

怡红院,正如宝玉所说的:

“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他们两个之间,更是来往频繁。

宝玉出了一天门,黛玉便闷闷的。她还往往下意识地“信步往怡红院来”。在宝玉挨打

之后,她头一天是在“太阳才落,地上还是怪热的”时候,“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

偷偷地跑来看望宝玉。第二天一早,又“独立在花阴之下,……

远远地却向怡红院望着”,直到紫鹃来劝:“咳嗽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大清早

起,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她才觉得腿都站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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