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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冰心作品集-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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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或下午何时来山接我?能否来山?你再写快信寄我。如不能,我就得快想法。西北红枣

好得很。小孩子们谢谢你的书。山上极美,春来我又头痛了。恕不多书。请安冰心四四、

四、一

①即著名律师端木恺。致赵清阁

清阁:

这星期又去不成了,因为开会又改到四月,多么扫兴!但我再下一星期也许要去,去了

一定通知你,早说反使你不安。

孩子们陆续都快上学了,要安静一点,很想写点东西了。你如何?新年过得痛快罢?这

里人多,雪美,可惜你不在。冰心四四年四月十八日现代女作家书简

××先生:

来信敬悉。关于作稿,岂明先生已催过两次了,只因牙疾,不能写作,抱歉之极。《×

×特辑》很动人,颇想写他一写,题目一时不能定,因为我作稿,常常是后定题目的,在可

能范围内拙稿总拟在五月中旬奉上不错。此请撰安冰心拜五月一日致赵清阁

清阁:

北碚那天玩得很好,当天来回,景超、一樵①还在此赏了一会儿的月。可惜你不在,他

们联络得不好!不怪您。端木开业,您的提议是好,就这样办罢。该款若干请告知,即奉

寄。最近不拟进城。听说您六月中到赖家桥,离此很近,走也走得到,希望经常到山上来

玩。附上现代妇女社收条四张,请分送。手边没有《红楼梦》,明天去借,当替您“琢磨”

不误。匆匆,祝好

谢冰心拜上四四、五、三。

①“景超”即吴景超,新中国建立后为清华大学教授。“一樵”即顾毓教授,后居美

国加州,1976年以来,多次回国探亲讲学。致赵清阁

清阁:

两得来函,极慰。峨眉一签尤合下怀,不胜感谢,已留为记念矣。连日在城开会,忙里

偷闲。你不在,少一个人谈谈。不知你何时归来?有日子否?九·一八闭会当即上山。连日

阴雨,极为闷闷。仍想到成都走走,只看便车接洽得如何?

这程子身体还好。不知你在路上又犯胃病否?既到成都,何不至嘉定①走走?那里还有

许多人呢。匆匆寄意,并祝旅佳

冰心拜上四四、九、九。

①“嘉定”属四川省,辖乐山。空屋

虹和我把我们一生的欢乐和希望,寄托在这一所空房子上面——但是,为什么不可以

呢?

这所房子,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是一座极合于理想的小家庭住宅:背倚着山,房子盖

在斜坡上,门对着极凹的山谷。这山峰、山坡、山谷上都长满着青松。山上多雾多风多雨,

这房子便幽幽的安置在松涛云海之间。附近并无人家,一条羊肠小径,从房子底下经过。大

门是树身钉成的一个古雅的架子,除天生的几丛竹子外,没有围墙,几十级石阶,三四个曲

折,便升到这房子的廊上,门窗很大,很低,棂木都是冰纹式的,精雅的很。隔着玻璃望进

去;一色的淡黄色的墙壁,和整齐的地板,左首是前后两间,光线很好。右首是横方形的一

大间,后墙上有一个大壁炉。这大间的后面,是横断的两间,右边是屋子,左边是通后院的

甬道。绕过廊子,推开后院的小门,就看见和前面房子只隔着一条仄小的院子,紧靠着山

壁,还有一排三间小屋子,是预备做厨房和下房用的。

虹,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是最理想的和我共营生活的一个女性:她不是太健康,也不

算太美丽,但她有着极灵活的风度,极动人的颦笑,和极潇洒的谈锋。她的理想,她的见

解,有许许多多和我相同的地方。一想到她,会使得我哭,也会使得我笑,她在我心里,是

这样的生着根,假如我失掉她……呵,我不能想象……虽然她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一

个白痴的哥哥,和一个生着肺病的妹妹,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呢?总算是一个向上的青年,我是一个化工的大学生,毕业后在这山上的化工试

验所,做着研究的工作。我没有一切的恶习惯,和不良的嗜好,我尊重我的事业,我不爱

钱。我相信我若埋头苦干,我是不会辜负我的国家,我的社会的……虽然我有一个老病的父

亲,骄奢的继母,和五个幼小的弟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我能和我的虹,永远关闭在这所幽雅的屋子里,环境和同伴,就会把我们的精神和

勇气,鼓励振作了起来。我们同看书,一同谈话,一同研究学习,我们就是拉着重担的小

牛,也要是一对快乐合作的牛,喜喜欢欢的流汗喘息前进!

这房子,据说是一个大官兼巨商的产业,是他的左右替他盖的。这不过是他许多别墅中

最小最简陋的一座,他自己连来也没有来过,好几年空在那里。当然他也许也会来住,也许

会让给朋友住,但只要目前是空着,虹和我能常去走走,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房子离我们的试验所,只有半里路。在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工余在这条小径上散

步,松影中抬头瞥见,偶然拾级而登,周视之下,十分叹赏,但那时还不过是叹赏而已。直

到去年的一个月夜,因为躲避空袭,和虹在这庙上,抱膝对坐,谈到深夜,这窗影,这檐

风,这满山的松月,和虹的清脆的语声,以及她带笑含忧的侧影,便把我整个灵魂,旋卷了

起来,推塞在这所空房子里面……

虹做着教师的那个家庭、离这房子也不过有一里多路。我们第一次相逢,是在这山坡上

的一个防空洞里,我带着一大包的文书,她带着三四个孩子。我们洞内的座位,恰巧相连。

关闭的时间太久了,当她的学生们,焦躁吵闹的时候,我便讲些故事给他们听。我素来

是喜欢小孩子的,和他们说得很热闹,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中默坐的女教师!等到警报解

除,大家挤到洞口,虹拉着孩子,向我道谢。她的腼腆笑容,和洞外的阳光,一样的耀眼。

从那时起,我们在洞里外,都常常招呼,谈话。

这一个夏天,我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工作之中,常常忍不住微笑,口里常常吹着

短歌。接到诉苦催款的信,也不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粗恶的饮食,也能下咽,而且吃得很

多。我觉得我是在幸福中饮食,在幸福中眠起,世界上只要有着虹和我,其他一切,又有什

么关系呢?

虹和我第二次去看那房子,是在一个星期日,我们约定在那廊上野餐,我带的是两斤大

饼,半斤酱牛肉,和一瓶水。

虹带着一包花生和几块糖。那时我们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拉着一车重担的小牛,更不在

这些事上客气,而且我们都吃得十分香甜。吃过了野餐,我带着虹从后门进去,细细的看了

每一间屋子。虹张着一双大眼,不住的赞叹这建筑师的缜密的心思。那天她穿着一件淡黄色

沿黑边的单衫,散发披肩,双颊上有着一层不常见的健康的红润。她兴奋的指画着说:“你

看这方向多好,整个房子朝着东南!这东南角的屋子正好做书房,东窗前可以放一张大大的

书桌,四墙嵌上矮矮的书厨,南窗下再放一张小小的茶几,九张小椅子,这屋子就不必再有

别的陈设了。”一转身她又往后走,嘴里说:“这间朝南的房子,正好做卧房,阳光也好,

配上浅红色的窗帘,矮床,摇椅,和一张小巧的梳妆台,空气就非常的柔静。最好的还是外

面的一大间……”她说着又走到外面大屋子里,倚着窗口,回头笑说:“这四周松影太浓

了,这间要挂上彩云式的窗帘,才显着光亮。买白布来,拿油彩画上去,这样,无论屋里插

什么颜色的花草,全都合式。壁炉上挂上蒙纳利萨(Monaliza)的画像,再配上一

对淡黄色的蜡烛,该多么淡雅!这看这壁炉,多大,多简朴!山后有的是乱柴,去捡些来,

冬天阴雨的黄昏,把壁炉点上,不点灯,在炉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

意……”她呼吸有些急促,不住的说了下去。

我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这少女多么美丽,多么聪明!她竟在这空屋里,用幻想布置了一

个最美丽的住宅……我快乐的微笑了,我说,“虹,等明儿我攒够了钱,把这所房子买下

来,接你来住!”她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忽然盖上一层更深的红晕。我知道我说错

了话,赶紧接着说:“你既然如此喜欢,我买了这房子,分租给你。”她才笑了一笑,但立

刻又皱起眉来,心不在焉的往外走,我也便跟到廊外,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本来么,我从来

没有表示过我爱她,她也没有说过她爱我,其他的更谈不到了。不过,只要我们心里都明

白、都了解,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后我们又去过许多次。这一夏天,空袭太多了,我不能工作,她也没有教书,但我们

都不到防空洞里去,山上本来安全,这院里又是最幽静的地方,在阳光和月色下,我们就坐

在廊栏上闲谈。虹在庭院布置上,又添了许多意见:廊下要种些玫瑰,竹边要栽上美人蕉,

石阶两旁要植些杜鹃,剪平了便是天然的短墙……我总是微笑的听着,这种谈话,总继续到

警报解除为止。

雾季来临,空袭没有了。我赶着补做实验室里的工作,虹也给学生赶补功课,我们见面

的时候很少。但在忙逼劳碌之中,我的心中,总憧憬着那在幻想中布置起来的房屋和庭院,

和在房里院中欢笑行走的虹。这憧憬使我沉迷,使我陶醉,一想起来,胸头便热烘烘的!

春天该是更快乐的了,而我的心里,却加上一层重压。上海家的来信,总是提到生活越

来越高,父亲的宿疾也越来越重,债是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寄点钱回去。否则不但弟

妹们要失学,就是全家也眼看着要断炊了。

虹呢,本来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个厂长,手头很丰裕,待

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过了,没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来

时总是很忧郁,很沉默,难得看见她快乐的笑容。我们渐渐的觉到“现实”的箍儿,越箍越

紧,虽然我们还挣扎着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兰州赴了工程师学会年会,顺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

上,在初秋阴雨的黄昏,在我杂乱的书案头,拆开了两封信。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写:

“颖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来函,道及近来家计,已到山穷水尽地步,深以汝历年只知自己前途,

不念家庭负担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势难兼顾,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恋,

兹已为侄在××银行,谋得助理员之职,地位虽低,而薪津分红,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

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缘,半由面子,万勿再以‘兴趣’‘事业’为辞,坐失机会!望即日

辞职,进城报到,切要切要。

叔字”

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个字:

“颖:我昨天已辞了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请到那空屋廊上相

见,即使话别,心乱如麻,一切面述。虹

即日”

我拿着这两封信,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头发噎,窗外已经沉黑;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

火,在层层的雾阵中挣扎着闪烁——

第二天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望山上走,这小径,本来是走向乐园之路,而今

天……我低着头正在昏昏的想,猛抬头已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

新再认,呵,一切都改观了!四围已编上比人还高的竹篱,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的关闭

着,篱笆上面露出窗户和廊子,窗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廊上晾着一行行的杂色衣裤……

我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脚下震撼!我咬着牙,站了一站,便踉跄的走过这

房子,迎着虹的来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头发上满是雾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细小的身躯,

眼圈微黑,更显出那黑大深愁的双眼,她向我惨惨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拦住她,说

“虹,我们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我的声音带些颤动,她抬头注视着我,咬着唇

儿,又惨惨的一笑,我们就在路边站住了。

经过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从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来,塞在虹的手里。虹展开了

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无言的递回给我。她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着地下的石

子,半天,抬起头来,说“好,我们都得走开了,你牺牲了你的事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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