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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冰心作品集-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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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利莎!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我没有说话,我只注视着她,

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抵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父亲的

肠炎,回归热……以及我们兄妹的种种希奇古怪的病……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但我

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的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点才名,因

此我所受的试探,我相信也比别的女孩子多一点。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但我都终于逃

过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这支笔,因着这支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

说我缺少恋爱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

恋爱。这话我也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到得一处的缘故?他们当然都已结过了

婚,我也认得他们温柔能干的夫人。我有时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喝茶,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

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时还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轻描淡写的

劝慰着她们,我一面心里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这些委屈,我也许还不会有向人诉说的

勇气!有时在茶余酒后,我也看见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觉到一阵颤

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极恳挚的轻轻拍着她的膝头,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

了摇头,微微的叹一口气,说:“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

但是你太年轻了,不懂得——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为寂寞一点,却也舒服。

这些年里,我写了十几本小说,七八本诗,旅行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的侄女,

承袭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廿几岁便结了

婚。她以恋爱为事业,以结婚为职业。整天高高兴兴的,心灵里,永远没有矛盾,没有冲

突。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里去住。她进城时,也常带着孩子来

看我。我身后,这些书籍古董,就都归她们了。我的遗体,送到国家医院去解剖,以后再行

火化,余灰撒在赛纳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我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马利亚已经轻轻的进来,站在门边,垂手说:“小姐,晚饭开

齐了。”R小姐吃惊似的,笑着站了起来,说:“真是,说话便忘了时候,×先生,请

吧。”

饭时,她取出上好的香槟酒来,我也去拿了大使馆朋友送的名贵的英国纸烟,我们很高

兴的谈天说地,把刚才的话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妙,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

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厅门口望着她迟缓秀削的

背影,呆立了一会。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L送我到了车站。在车上,我临窗站到近午,才进来打开了R小

姐替我预备的筐子,里面是一顿很精美的午餐,此外还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装的英文小说,

是AllPassionSpent。

我回国不到一月,北平便沦陷了。我还得到北平法国使馆转来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

的几行字:

×先生:

听说北平受了轰炸,我无时不在关心着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

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有机会请让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

我写了回信,仍托法国使馆转去,但从此便不相通问了。

三年以后,轮到了我为她关心的时节,德军进占了巴黎,当我听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

要家里住有德国军官才能领到煤炭的时候,我希望她已经逃出了这美丽的城市。我不能想象

这静妙的老姑娘,带着一脸愁容,同着德国军官,沉默向火!

“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关于女人》,署名男士。)我的邻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过我的学生,现在又是我的邻居。

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她父亲的家里——那年我初到某大学任教,照例拜访了几位本系

里的前辈同事——她父亲很骄傲的将她介绍给我,说:“×先生,这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十

五岁了。资质还好,也肯看书,她最喜欢外国文学,请你指教指教她。”

那时M太太还是个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条很粗的短发辫,垂在脑后。说起

话来很腼腆,笑的时候却很“甜”,不时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镜。

我同她略谈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过的英国文学,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

小说集,她已看了大半;她还会背诵好几首英国十九世纪的长诗……她父亲又很高兴的去取

了一个小纸本来,递给我看,上面题着“露珠”,是她写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诗集,

大约有二百多首。我略翻了翻,念了一两首,觉得词句很清新,很莹洁,很像一颗颗春晨的

露珠。

我称赞了几句,她父亲笑说:“她还写小说呢——你去把那本小说拿来给×先生看!”

她脸红了说:“爸爸总是这样!我还没写完呢。”一面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再不进来。她

父亲笑对我说:“你看她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的这几个孩子,也就是她还聪明一点,

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学生。大学一年级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从她

做的文课里,看出她对于文学创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缜密,描写细腻,比其他的同学,高

出许多。

此后因为我做了学生会出版组的顾问,她是出版组的重要负责人员,倒是常有机会谈

话。几年来的一切进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想又都

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的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便同一位M先生结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们婚后就到南京

去,有七八年我没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战后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们替我找房子,说是有一位M教授的楼上,有一间房子

可以分租,地点也好,离学校很近。我们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来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

儿;相见之下,十分欢喜。那房子很小,光线也不大好,只是从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见青翠

的西山。M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的,最小的不过有两岁左右。M太太

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到M家的楼上。那天晚上,便见着M

先生,他也比从前瘦了,性情更显得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觉得不顺眼。他带着三个大点的

孩子,在一盏阴暗的煤油灯下,吃着晚饭。老太太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M太太抱着最小

的孩子,出出进进,替他们端菜盛饭,大家都不大说话。我在饭桌旁边。勉强坐了一会,就

上楼去了。

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便想搬家,这家庭实在太不安静了,而且阴沉得可怕!这几个孩

子,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足,还是其他的缘故,常常哭闹。老太太总是叨叨唠唠的,常对我

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会。M先生晚上回来,才把那些哭声怨声压低了下去,但顿时楼下又震

荡着他的骂孩子,怪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他们的卧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

坏了,逗不上笋来。我一个人,总是静悄悄的,而楼下的声音,却是隐约上腾,半夜总听见

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诉”,有时忽然听见M先生使劲的摔了一件东西,生气的嚷着,小孩

子忽然都哭了起来,我就半天睡不着觉!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楼下,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叫了一

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面

问:“×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我知道这“他们”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

问:“孩子们呢?”她说:“也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

东西。”

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母亲总

是说:‘几毛钱一件的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还是念书

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学校呢。’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

直没有进过厨房……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说着又用乌黑的手背去

擦眼睛。

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

着,我知道她一定又哭过,便说:

“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

奶,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走,她含着泪站在

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点心。

过了半天,我就说:‘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一样的青!

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正说着,忽然一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

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这是警

报!

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

去找。”我们正往门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来M先生说

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M太太看着我,惊慌地说:“×先生,我们要躲一躲

吧?”我说:“也好,省得小孩子们害怕。”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

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袱,气急败坏的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

等我!”这时头上已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里,白光闪

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稳稳的飞过。一阵机关枪响之后,紧接着就

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阵大声,门窗震动。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已瘫倒在门边。

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M太太面色惨白,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

先生在这里!”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了。”正说着街上已有

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纷的惊惶的说话。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

到门口。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我说:“我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

去了。”M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刚刚坐定,便听见M

先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

西!”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

里没有早预备饭。M太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有时早晨她在厨房里,看见

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墙边一个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带

着孩子跑到城外去。我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挡着。

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

作。最小的一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

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

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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