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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冰心作品集-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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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

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

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喧婢夺主”。我

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太太抬头皱眉说:“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

来!——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

过去。”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

“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

“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

说:“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

诗人赶紧过来笑说:“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露西连忙

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读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垴坼

着,搓着手说:“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一面指着诗人:“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

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

“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

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

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

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我

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于是他念: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

韵……”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

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

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

台!”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

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

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

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

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

这样儿!

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

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

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

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

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

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

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

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弯着腰

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

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

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

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来

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

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

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

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

谁给你治!”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

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

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

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

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

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文学教授敛了

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

“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

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

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

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

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我们的太太笑了,说:“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

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

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

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

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

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

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

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

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

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

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

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

还有西班牙跳舞!”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

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

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

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

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

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我

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而且

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诗人也站了起

来,挨到太太跟前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

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

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

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

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

你。”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

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

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

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

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

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

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

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

过去,抱住笑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

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

“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我们的先生看着诗

人,踌躇的说:“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

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

也没有……”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

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

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

好!”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

紧说:“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

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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