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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官场现形记-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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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这一季的钱粮已完到六七成了,王柏臣的银子也赚得不少了。帐房、钱谷二位师爷又商量道:“钱粮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劝东家报丁忧了。等到派人下来,总得有好几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多少留点后任收收,等人家捞两个,也堵堵人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后任一个捞不到,恐怕要出乱子。”当把这话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还舍不得。两位师爷便说:“有了这个样子,我们也很对得住东家了。到这时候再不把丁忧报出去,倘或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是不包场的。”便有人把这话又告诉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个毛燥脾气,一听这话,便跳得三丈高,直着嗓子喊道:“我死了老太爷我不报,我匿丧,有罪名我自己去担,要他们急的那一门呢!”话虽如此说,自己转念一想:“不对,如今我自己把丁忧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报丁忧,这话传了出去将来终究要担处分的。罢罢罢,我就吃点亏罢!”当时就把这话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解道:“丁忧大事,总以家信为凭,电报是作不得准的。犹如大官大员升官调缺,总以部文为凭,电传上谕亦是作不得准的。所以我前头虽然接到电报不报丁忧,于例上亦没有什么说不过去。”此时合衙门上下方才一齐晓得老爷丁忧,一个个走来慰问。王柏臣也假做出闻讣的样子,干号了一场。一面禀报上司,一面将印信交代典史太爷看管。跟手就在衙门里设了老太爷的灵位,发报丧条子,即日成服。从同城起以及大小绅士,一齐都来叩奠。

转眼间上头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计正是开征时候,恨不得立时到任。等得接印之后一问,钱粮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时把他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后来访问前任用的是个什么法子,才晓得每两银子跌去大钱四百,所以乡下人都赶着来完。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言传千里。”王柏臣接着电报十几天不报丁忧,这话早已沸沸扬扬,传的同城都已知道,就有些耳报神到瞿耐庵面前送信讨好。瞿耐庵拿到这个把柄,恨不得立时就要禀揭他。遂只详求实在,又有人把帐房师爷待出主意,叫他跌价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瞿耐庵恨这帐房师爷比恨王柏臣还要利害,总想抓他一个错,拿练子锁了他来,打他二千板子,方雪此恨。

此时王柏臣钱虽到手,一听外头风声不好,加以后任同他更如水火,现在尚未结算交代,后任已经处处挑剔,事事为难。凡他手里顶红的书差,不上三天,都被后任换了个干净,就是断好的案子,亦被后任翻了好几起。此时瞿耐庵一心只顾同前任作对,一桩事到手,不问有理无理,但是前任手里占上风的,他总得反过来叫他占下风,要是前任批驳的,到他手里一定批准。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张的欠了姓孙的钱,有二十多年未还。还是前任手里,姓孙的来告了,王柏臣断姓张的先还若干,其余拨付。两造遵断下去。这个档口,齐巧新旧交替,等姓张的缴钱上来,已是瞿大老爷手里了。瞿大老爷有心要拿前任断定的案子批驳,就传谕下来,硬叫姓孙的找出中人来方准具领。姓孙的说:“我的老爷!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人已经死了,那里去找中人?横竖有纸笔为凭,被告肯认帐就是了。”瞿耐庵道:“放屁!姓张的答应,我老爷不答应!没有中人,没有证见,就听你们马马糊糊过去吗?钱存案,候寻到中人再领。”一阵吆喝,把两边都撵下去。这是一桩。

又有一桩:是一个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儿做媳妇。后来姓田的忽然赖婚,说了姓富的儿子许多坏话,就把女儿另外许给一个姓黄的。姓富的晓得了,到州里来打官司。前任王柏臣断的是叫姓黄的退还礼金,拿姓田的训饬了两句,吩咐他不准赖婚,仍旧将女儿许配姓富的。当时三家已遵断具结。到了瞿耐庵手里,姓黄又来翻案。瞿耐庵一翻旧卷,便谕姓田的仍将女儿许于姓黄的儿子。姓富的不答应,上堂跪求。老爷说:“你儿子不学好,所以人家不肯拿女儿许给他。只要你儿子肯改过,还怕没有人家给他老婆吗?不去教训自己的儿子,倒在这里咆哮公堂,真正岂有此理!再不遵断,本州就要打了!”一顿臭骂,又把姓富的骂了下去。

过了一天又问案。头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却不是前任手里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状子,便把原告叫了上来问了两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来,便拍着桌子,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人家种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道:“小的还有下情。”瞿耐庵喝令:“打了再说!”早有皂役把他托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来跪着。瞿耐庵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快说!”胡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讲理,所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道:“原来如此。”再把原告徐大海带上,骂道:“天下人总要自己没有错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错在前头,怎么能怪别人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道:“小的没有错。”瞿耐庵道:“天下那有自己肯说自己错的!不必多说!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边去,具结完案。

随手问第二起,乃是卢老四告钱小驴子,说他酗酒骂人。瞿耐庵也是先带了原告问过,叫他下去,把被告带上来,打了一百。被告说:“小的平时一钟酒不喝的,见了酒头里就晕,怎么会吃醉了酒骂人呢?是他诬赖小的的。”瞿耐庵又信以为真了,竟把原告喊上来,帮着被告硬说他是诬告,也打一百。仍旧带在一旁具结。

于是又问第三起,是一个人家大小老婆打架儿。大老婆朱苟氏,小老婆朱吕氏,男人朱骆驼。这件事实在是小老婆撒泼行凶,把大老婆的脸都抓破,男人制伏不下,所以大老婆来告状的。瞿耐庵把状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带朱苟氏。朱苟氏上来跪下,刚说得几句,瞿耐庵不等他说完,便气吁吁的骂道:“统天底下,你做大老婆的就没有好东西!常言说得好:‘上梁不整下梁差。’你倘若是个好的,小老婆敢同你打架么?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老爷那里有工夫替你管这些闲事!不准!”又把男人朱骆驼叫上来吩咐道:“你家里有这样凶的大老婆,为什么要讨小?既然讨了小,就应该在外头,不应该叫他们住在一块儿。闹出事来,你自己又降伏不住他们,今天来找我老爷。你想,我老爷又要伺候上司,又要替皇上家收钱粮,再管你们的闲帐,我老爷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快快回去,拿大小老婆分开在两下里住,包你平安无事。”朱骆驼道:“起初本是两下住的,后来大的打上门来,吵闹过几次,才并的宅。”瞿耐庵道:“这就是大的不是了!”说着,要打。大老婆急了,求了好半天,算没有打。亦是具结完案。

接着又审第四起,乃是两个乡下人:一个叫杨狗子,一个叫徐划子。两个为了一只鸡,杨狗子说是他的,徐划子又说是他的,说不明白,就打起驾来。杨狗子力气大,把徐划子右腿上踢伤了一块,一齐扭到州里来喊冤。官叫仵作验伤。仵作上来,把徐划子的裤子脱了下来,看了半天,跪下禀过。瞿大老爷便同徐划子说道:“容易。他踢坏了你的右腿,我老爷现在就打他的右腿。”于是吩咐把杨狗子翻倒在地,叫皂隶只准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连打了一百多下。先是发青,后为发紫,看看颜色同徐划子腿上踢伤的差不多了,瞿耐庵便命放起来。嘴里又不住的自赞道:“像我这样的老爷,真正再要公平没有!”于是徐、杨二人又争论那只鸡。瞿耐庵道:“这鸡顶不是好东西!为了他害得你们打架!老爷替你们讲和罢。”正说着,忽拿面孔一板,道:“这鸡两个人都不准要,充公!来,替我拎到大厨房里去,叫他俩下具结。”衙役一声吆喝,两个人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来,眼望着鸡早拎到后头去了。

这天瞿耐庵从早上问案,一直问到晚方才退堂。足足问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断与头四起都大同小异。

第二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见篙案门上拿了几十张禀帖进来,说是:“这些人因为老你爷精明不过,都不愿意打官司了。这是息呈,请老爷过目。请老爷的示,还是准与不准?”瞿耐庵忙道:“自然一齐准。我正恨这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我才坐几回堂,他们就一齐息讼,可见道政齐刑,天下不可治之百姓。现在上头正在讲究清讼,这个地方,照样子,只要我再做一两个月,怕不政简刑清么。”相罢,怡然自得。

那知这两天来,把一个兴国州的百姓早已炸了,一齐都说:“如今王官丁了艰,来了这个昏官,我们百姓还有性命吧!”又加瞿耐庵自以为是制台的亲眷,腰把子是硬的,别人是抗他不动的,便不把绅士放在眼里,到任之后,一家亦没有去拜过。弄得一般狗头绅士起先望他来,以为可以同他联络的,等到后来一现他一家不拜,便生了怨望之心,都说:“这位大老爷瞧不起,我们也不犯着帮他。”又过两天,听见瞿耐庵问案笑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其中更生出无数谣言,添了无数假话,竟把个瞿庵说得一钱不值,恨不得早叫这瘟官离任才好。于是这话传到王柏臣耳朵里,便把他急的了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帐簿

话说王柏臣正为这两天外头风声不好,人家说他匿丧,心上怀着鬼胎,忐忑不定。瞿耐庵亦为钱粮收不到手,更加恨他,四处八方,打听他的坏处。又查考他是几时跌的价钱,几时报的丁忧:应该是闻讣在前,跌价在后;如今一查不对,倒是没有闻讣丁忧,他先跌起价来。他好端端的在任上,又没有要交卸的消息。据此看来,再参以外面人的议论,明明是匿丧无疑了。瞿耐庵问案虽糊涂,弄钱的本事却精明,既然拿到了这个把柄,一腔怨气,便想由此发作,立刻请了刑名师爷替他拟了一个禀稿,誊清用印,禀揭出去。

瞿耐庵这面发禀帖,王柏臣那面也晓得了,急得搔头抓耳,坐立不安。亦请了自己的朋友前来商议。大家亦是面面相对,一筹莫展。还亏了帐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自到任以来,外面的口碑虽然不见得怎样,幸亏同绅士还联络。无论什么事情,只看绅士如何说,他便如何办,有时还拿了公事走到绅士家中,同他们商量,听他们的主意。至于他们绅士们自己的事,更不用说了。因此地方上一般绅士都同他要好,没有一个愿意他去的。如今是丁忧,也叫做没法。不料他有匿丧的一件事,被后任禀揭出去,果然闹出来,大家面子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绅士商量。”一面想,一面又问:“电报是那里送来的?”王柏臣说是:“电报打到裕厚钱庄。由裕厚钱庄送来的。”帐房师爷道:“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门里来的,这话就更好办了。”原来这裕厚钱庄是同王柏臣顶要好的一个在籍候补员外郎赵员外开的。论功名,赵员外在兴国州并不算很阔,但是借着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势力,便觉与众不同。当下宾东二人想着了他。帐房师爷出主意,先叫厨房里备了一席酒,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给他。说:“敝上本来要请大老爷过去叙叙,因为七中不便,所以叫小的送过来的。”赵员外收了酒席,跟手王柏臣又叫人送给他四件顶好的细毛皮衣,一挂琥珀朝珠。送礼的管家说:“敝上因为就要走了,不能常常同大老爷在一块儿,这是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一挂朝珠,留在大老爷这里做个纪念罢。”赵员外无可推托,亦只得留下。“平时本来要好,受他的好处已经不少,如今临走忽然又送这些贵重东西,未免令人局促不安。莫不是外面传说他甚么匿丧那话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倒可趁此又敲他一个竹杠了。”

正盘算间,忽见王柏臣差人拿着片子来请,当下连忙换了衣服,坐着轿子到州里来。此时王柏臣还没有搬出衙门,因为在苫①,自己不便出迎,只好叫帐房师爷接了出来,一直把他领到签押房同王柏相见。王柏臣做出在苫的样子,让赵员外同帐房师爷在高椅子上坐了,自己却坐在一个矮杌子上。先寒暄了几句。王柏臣一看左右无人,便走近赵员外身旁同他咕唧了半天,所说无非是外面风声不好,后任想出他的花样,彼此交好,务必要他帮忙的意思。

①苫:居丧时睡的草荐;也作居亲丧时的代称。

赵员外考究所以,才晓得电报是他钱庄上转来,嘴里虽然诺诺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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