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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家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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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了,就说:“爸爸,你怎么了?话说了半截,吊得人怪难受!难道他家也是发的死人财,你不好意思说出口?”周铁鼻子里哼了一声,笑着说道:“不是发死人财,就是发病人财,那光景也差不大离儿!你大姨妈嫁到他家的时候,你大姨爹的身家也厚不到哪里去。我打铁,他做小买卖,咱俩挑担也都是难。可是后来,约莫十来年光景,那升的升、落的落,渐渐地就分做两岔儿了。这富贵的事儿,算是谁也料不定。要不,你外公肯把你大姨妈给了你大姨爹,把你妈给了我?说不定那时候咱家比他家还好看些儿呢!可是就坏在这个后来:他不知怎的沾了个洋字的光,几个斤斗就翻上去了。我呢,像刚才说过的,还是抡我的大铁锤。自从革命党干掉了凤山将军之后,你看他陈大爷那股浪劲儿,真是没得说的。年年打仗,咱们忧柴忧米,人家忧什么?怕钱没处放!再后来,说是全世界都打起仗来了,他更乐。就像是越打得仗多,越死得人多,他越像个纸鹞儿似地往云里窜。你看这大楼房不是全世界打仗给打出来的么?”
  周炳淘气地说:“这样说来,打仗还是好!”
  铁匠拉长声音说:“好。——怎么不好?不是好到咱们现在这个样子?”他拿起葵扇使劲拍打着小腿上发痒的地方,然后接着说下去道:“蚊子真凶。——不用问,这就得看运气了!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看来剪刀铺子还好赚,不如开个店儿吧。就跟你大姨爹寻了几个钱,把咱们这间破房子押了给他,开起剪刀铺子来了。可也真怪。生意倒挺好,天光打到天黑,都不够卖,就是算起账来,没有钱赚!人家又是怎么赚的呢?这才有鬼!因此上不到两年,铺子倒了,背了一身臭债,咱两父子还是去给人打工去。这不是命么?我活了四十岁,没见过谁像陈大爷发得这么快的!不信你自己试试看,那可不成。人家糟蹋陈大爷,说他跟洋鬼子倒尿壶。就算带倒尿壶,咱们也不成。我是认了命了。我什么也不想望了。抡大锤就是!遇上你大姨爹发脾气,不讲亲戚情分,我也不吭声,悄悄走开拉倒。嫌穷爱富,谁不这样呢?有钱的人命硬,发脾气也怕是命中注定,该他发的。”
  周炳差不多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哦,原来都是发死人财的!”
  周铁连忙禁止他道:“当着人家的面,你千万不能把真情戳破。千万不能这样说。总之,一句话,你在他两家人面前,万事都要留神。就是小孩子家玩耍,也得有个分寸,别乐到了尽头。你会吃人家的大亏的!”
  “知道了。”周炳这样应承了,可是又说道:“不好是何五爷跟咱大姨爹不好。他两家的哥哥、姐姐。是咱哥哥、姐姐的同学;他两家的弟弟、妹妹,又是我三年前的同学。他们对咱总不会坏,总不会嫌咱穷的。我倒怕自己再不上学,人家一定会嫌咱没知识,愚蠢。”
  这时候,陈家的两扇矮铁门带着沉重的、缓慢的响声打开了,四小姐陈文婷穿着漆花木屐,手拿一把鹅毛扇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今年才十三岁,长得苗条身材,鹅蛋脸儿,编一条大松辫子,穿一身白底绿花绉布短衫裤,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拘无束的快活劲儿,十分逗人喜爱。她走到街边灯下面的另一张长石凳跟前,坐下来,对屋里叫道:“快来,三姐。这里凉快多了。”屋里有一把圆润的嗓子拖长地应了一声,说:“来,来,就来了。”跟着有一个身材略短,肌肉丰满,圆脸孔,圆眼睛,辫子又粗又短的大姑娘走了出来。她是这屋里的三小姐陈文婕,今年才十五岁,性子又温柔、又沉静,人人称赞。她穿着一身点梅纱短衫裤,一双黑漆木屐,看来她是喜欢黑色的。她两姐妹坐在那长石凳上,说了一会儿,又笑一会儿。这个跑进去,那个跑出来。你捏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自从她们出来之后,这三家巷顿时有了生气,连电灯也亮了许多。过了一阵子,那姐姐独自把眼睛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出神,不理那妹妹。陈文婷走到周炳两父子跟前,问周炳道:
  “阿炳表哥,你答应给我到光孝寺去摘菩提叶子去,为什么还没有摘回来呢?”
  周炳还是躺着不动,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答应了就去的。可得有工夫才行。”陈文婷嘻嘻笑了两声,说:“你怎么没有工夫?”周炳说:“可不。你喝一口水,老板都拿眼睛瞅着你哪。连吃饭都稀哩哗啦,塞饱就算,没好好吃过半顿。”陈文婷摇着头说:“那就奇怪。我只道念书才不得闲,你打铁也这么不得闲哩!”周炳认真生气了,说:“是呀,是呀。我得闲。你没见我整天闲坐着,坐到屁股都长起枕子来了?”爸爸按住他的性子道:“小炳你干什么啦,说话老是这么倔声倔气的!”可是陈文婷倒不理会这些,她早就想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她仍然使唤那种爽朗利洒的声调说道:“说正经的,你这个学期念书不念书了?念吧。咱俩天天一道上学,多好!”周炳还来不及回答,爸爸就抢先替他说了:“小婷,上学敢情好,可哪来的钱哪?他大哥就是因为没有钱,才丢了书包,上兵工厂做工去的呀。靠我两个赚钱,他二哥才能念书。可是他姐姐又要念书了。阿炳不得不停了学,跟我打铁去。他停了学,都已经三年了。如今,你都撵上他了,你的年级都比他高了。”陈文婷不假思索地说:“二姨爹,你没钱,怎么不跟爸爸借呢?”周铁说:“不,不。好孩子,我不愿意借。”陈文婷不做声了。周铁又说:“这样吧。他二哥今年中学毕业了,升学是一定不升的,看找不找到个差事吧。要是他二哥能赚钱的话,他就能念书。”陈文婷拿起那把鹅毛扇子,在周炳鼻子前面摇晃着,说:“不用,不用。哪里要等阿榕表哥去赚钱!我每天把点心钱拿一半出来,叫三姐也拿一半出来……”周炳听到这里,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陈文婷已经跑去找姐姐去了。陈文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屋里。陈文婷也跟着跑进屋里,许久都没出来。周铁对儿子说道:“我去睡了。你也不要歇太久。明早还要开工呢!”说完就回家去了。剩下周炳一个人坐在石头长凳上,怎么着也不是味道。
  7  美人儿
  这时候,何家门口的电灯忽然又一亮,那酸枝趟栊带着白铜铃儿呲溜溜、哗啷啷一响,何五爷又出来送客。客人走了,何应元正想转身回去,没想到巷口出现一个雪白的、不大的身影儿,把他整个人给吸引住了。这个人就是周炳的同年表姐区桃,穿着碎花白夏布短衫,白夏布长裤,绿油木屐,踏着清脆的步子,走进三家巷来。她的前胸微微挺起,两手匀称地、富于弹性地摆动着,使每个人都想起来,自己也曾有过这么一段美妙的青春。她的刘海细细地垂在前额的正中,像一绺黑色的丝带,白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的头发,格外鲜明。她的鼻子和嘴都是端正而又小巧的,好看得使人惊叹。她的细长的眼睛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地望着这整个的世界,哪怕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她一定也不曾看见。黑夜看见她来,赶快让开了路;墙头的电灯却照耀得更加光明。所有这些,把何应元整个儿看得呆了。他像掉了魂似地向她走过去,越来越接近,接近得使她惊慌怪叫起来道:
  “呵唷!何大爷!”
  何应元猛然惊醒过来,伸开两手,拦住她的路,说:“怎么不上我家里玩儿去呢?阿义、阿礼他两个天天在盼望你呐!你进去看看,八音钟呀,蝴蝶琴呀,檀香匣呀,留声机呀,哪样没有!还有那吃的,玫瑰糖,杏仁霜,松子糕,桂花卷,尽你吃个饱!还有,你给我家里的人,每人做他一双鞋。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摇着她那发光闪闪的脑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听你的留声机,我不吃你的糖!”
  何应元说:“你不听我的留声机,你不吃我的糖,难道你不给我们做鞋子?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说:“不!我告诉爸爸,让他来给你们做。”
  何应元说:“谁要你爸爸做鞋子?人家只是要你做。快进去,快进去!你要是不进去,我就不放你过去!”
  区桃用木屐顿着巷子中心的白麻石说:“别激人了,别激人了。快让我过去,我还有正经事呢!”后来又加上一句哄他道:“你先让我过去。回头我出来,就上你们家里做鞋子去!”听她的口气,好像她是个大人,那四五十岁的何五爷倒反而是个小孩子的一般。没想到何应元透过金丝眼镜,一眼望见她手里还拿了一个小布包,就得了个新题目,一定要看那布包里包的是什么东西,否则不让过去。区桃不依,他就想动手去抢,可是哪里抢得到。只见区桃把那又苗条、又灵活的腰身一摆动,一弯曲,左一闪,右一躲,忽然往左边虚晃一下,跟着往右边一钻,像一条鱼一样,出溜一声就钻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矮矮胖胖的陈万利从官塘街外面走进巷子里面去。他一面走,一面问道:“阿桃,慌慌张张做什么?要跑到哪里去?”区桃听见是他,只好叫了一声:“大姨爹!”站定在陈家门口。何五爷对陈万利说道:“你看这个阿桃,多么没规矩,我叫她上我家里去做鞋子,她就是不肯去!”陈万利没有理会何应元,只是一面喃喃自语:“哼,这早晚天气,做鞋子。”一面朝区桃走去。走到区桃面前,左手端起区桃那杏仁尖一般的下巴,右手在区桃那浅浅的酒窝儿上面,实实在在地拧了一下。他是长辈,区桃没敢声张,只痛得她脸上一阵火辣味儿,怪不好受。她像那种叫做“彩雀”的、会跳的小热带鱼一样,使足劲儿,往周家那边一跳,她的身体好像被弹簧抛进半空中,又从半空中掉下来。却巧这时候周炳刚冲过凉,打着赤膊,穿着牛头裤,从家里走出来。区桃往下一掉,不歪,不斜,恰好掉进周炳的怀里。周炳伸出两条有肉腱子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她在周炳耳朵边悄悄地、急急地、甜甜地说道:“走,走,回屋里去。有东西给你。”于是两双木屐一同发出踢哩塔啦的细碎响声,跑进了周家大门,把何、陈两位老爷甩在冷冷清清的巷子当中。陈万利幸灾乐祸地摊开两手说:“五爷,时候不早了,冲凉吧。”何应元也只得学着他的样子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不是么,现在的孩子,总是越来越不懂规矩。咱冲凉去吧!”
  原来区桃知道周炳的鞋子破了,就亲自画了鞋底样子,给他做了一双黑帆布月口皮底鞋子送来。两个人在周杨氏房间里说一会、笑一会,谈得十分欢喜。周杨氏也捧着鞋子在电灯下面翻来覆去地看,看见手工做得那么精巧扎实,也就赞不绝口。区桃还怕大小不知怎样,只顾催周炳穿穿试试看。周炳一穿,大小正好,还分了左右脚呢。大家又笑乐一阵,区桃才走。临走的时候,她对周杨氏央求道:“二姨妈,叫阿炳送我一送。外面有老虎呢!”周杨氏拿起她那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打了一个手心,说:“看三妹把你惯成什么样儿,越大越娇了呢!阿炳,送送你表姐去!”周炳捞起一件白布衫穿上了,就送区桃回家。陈万利在二楼的阳台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俩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一路走出官塘街。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那声音太低,一点也听不着,直把他羡慕得牙痒痒地不得开交。他隔壁何家那何应元何五爷,虽是回了家,也还是恨恨不已。他把这件事跟大太太何胡氏说了,又跟她商量,看有什么法子把区桃弄来做妾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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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胡氏把他的话想了一想,就点头说道:“也怪不得你这花心鬼又起了坏心肠。论人才,那是没有比的!别说咱们家里没有,就是这西城一带,怕也找不出配对儿的来。可有一桩,你自己想想看:你今年四十六了,她才十四岁呢,你看你配她,是配得了,是配不了。”
  何应元说:“人人都讲:十八新娘八十郎,我怎么配她不了?我比她才不过一总大了那么三十来年,一定是配得了的。”
  何胡氏说:“人家年纪还小。你不心疼,人家爹妈可是心疼的呀!”
  何应元说:“那又有什么?你把她养到十四岁,也是嫁;把她养到四十岁,也是嫁。难不成能养到她一百四十岁?总不过是钱字作怪罢了。就算她一岁一两金子,又怎样?金子兑银子是三十换。到时候,看钱心疼,还是女儿心疼!”
  何胡氏又说:“你娶二姨太太的时候,她是十六岁;娶三姨太太的时候,她也是十六岁。如今又要娶个十四岁的?咱们大孩子阿仁,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就算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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