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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幸运草-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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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健群就会和我一样挣扎于一个咬不破的茧中。

再注视那少女,我为她的美丽折倒。下意识的,我看看自己瘦骨支离的身子和手臂,不禁惨然而笑。下了台阶,我想悄然离去,但是,门里发出健群的一声惊呼。

“思筠!别走!”我不愿进去,不想进去,拔起脚来,我跑出花园,沿著爱河跑,健群在后面喊我,我下意识的狂奔著。终于听不到健群的声音了,我站在爱河的桥头,又泛上一股酸楚和凄恻,还混合了一种凄惶无措的感觉。走过了桥,像往常一样,我又开始了街头的夜游。我累极了,也困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头到底走了多久,手表忘记上发条,早已停摆了。沿著爱河,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拖著。脚步是越来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极了,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长久了。

我停在一盏荧光灯下,在这灯下,健群曾经吻我。他曾说我是个没有热情的小东西。没有热情,是吗?我望著黑幽幽的水,那里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那些珠粒和眼泪击破过水面,漾开的涟漪是许许多多的圈圈。记得有一首圈圈诗,其中说过: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

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我倚著铁索,把头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泪珠在水面画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这无数的圈圈里,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脸,一苇的脸,和妈妈的脸。是的,妈妈的脸,妈妈正隐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伤的望著我,仿佛在对我说:“你也织成了一个黑茧吗?一个咬不破的黑茧吗?”

是的,咬不破的黑茧!我凝视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绸。我在寒风中抽搐,水面的圆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连串的,不断的此起彼伏著。

夜风包围了我,黑暗包围了我,荧光灯熄灭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这暗夜中举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无论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这个自织的黑茧。夜雾更重了,我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东西。幸运草35/45

蜃楼

一午后下了一阵急雨,正像海边所常有的暴雨一样,匆遽、杂乱、而急骤。但,几分钟之后,雨停了,炽烈的太阳重新穿过了云层,照射在海面和沙滩上,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和没下雨以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只在远远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弯弯的挂著一个半圆形的彩虹。

翠姑站在井边,手里握著水桶和绳索,对天边那五色缤纷的彩虹看了几秒钟。“虹”,她思索著那个字是怎么写好,但是却记不起来了。她对自己摇摇头,把水桶抛进井里,用力的拉起满满的一桶水来,然后一只手提著水桶,另一只手拉著裙子,向家里走去。地上的沙子还是湿的,太阳晒在上面热热的,赤脚走在上面非常的不舒服。

穿过了那间在夏天用来作冰室的大厅,她一直把水提进了厨房里,在灶前面烧火的母亲慈爱的看了她一眼:

“累了吧,把水倒在缸里去歇一下吧!还有好久才吃饭呢。”

翠姑走到屋子外面,用来作冰室的大厅空空的,椅子和桌子都叠在一起,上面厚厚的积了一层灰尘。现在还不到冰店开张的季节,等到六月里,台北的一些学校里放了暑假,这儿又要热闹了起来。海滨浴场会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花花绿绿的游泳衣,带著帐篷在海滩上过夜。那时候,他们冰店里也会热闹了起来,挤满了年轻的学生和城里来的少女们。六月,翠姑默默的计算著日子,到那时候,住在那边别墅里的沈少爷也该回来了吧。

翠姑沿著门口宽宽的街道向前进,其实,这根本不算是街道,路上全是黄色的沙子,只因为两边有著几家店铺,所以这也就算是“街”了。在几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只因为后来有投机的商人在这儿辟了一个海滨浴场,所以顿时热闹了许多。水果店、冰店、吃食店,都陆陆续续的建造了起来。翠姑的父亲李阿三也拿著从大陆带出来还剩下的一点积蓄,开了这家冰店,勉强的维持著一家三口的生活。翠姑穿过了那几家店铺,向海边上走去,只有在海滩上,她才能看到那建筑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那俯瞰著整个海面的别墅。翠姑走向海边,海水有节拍的涌向沙滩,又有节拍的退了回去。翠姑站在水中,让那些白色的泡沫淹过她的脚背,那微温的海水带给她一阵舒适的快感。她仰起头,望著那沐浴在阳光中的白色楼房,那白色的建筑物高高的站在那儿,带著几分倨傲的神态。翠姑低下了头,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她用一只手拉住裙子,用脚趾在沙滩上划出“隐庐”两个字。这两个字的笔划都这么复杂,翠姑不知道自己写错了没有。但,她猜想是不会错的,因为她曾经好几次看过那刻在水泥大门上的金色字体。她又抬头看了看那所别墅,在沙子上缓缓的再写下三个字“沈其昌”,字迹歪歪倒倒的,不大好看,翠姑正想用脚抹掉它,一阵海浪涌了上来,把那些字迹都带走了。

太阳逐渐的偏向了西方,几抹彩霞从海的那一面升到了空中,海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粉红色了。翠姑向岸上走去,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下来。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沙上乱划著,划来划去,总是“沈其昌”三个字。半天之后,她抬头看看天,用手枕著头靠在树上,微笑著低低的说:

“六月底,他就会回来了,去年,他不是也六月底回来的吗?”她眯著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漂亮而英俊的青年。

二第一次见到沈其昌正是去年六月底,天气燠热得像一个大火炉。翠姑在桌子之间来往穿梭著,汗水湿透了她那件花麻纱的衫裙。她忙碌的递著碟子杯子,柠檬水、橘子汁、刨冰、西瓜……虽然她自己渴得要命,却没有时间喝一点东西。小冰店里挤满了人,充满了喧嚣和笑闹的声音。

“喂!四杯橘子汁。”翠站正在转动著刨冰的机器,一个男性的、柔和的声调在她耳边响著。她抬起头,四个青年正跨进了冰店,刚才对她说话的青年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一对黑眼珠亮得出奇。翠姑像触电似的微微呆了一阵,这人的脸庞好熟悉,似乎在那儿见过。她拿著四杯橘子汁的托盘,走到那四个青年的桌子前面,把橘子汁一杯杯的放在他们面前,这时,她看到其中一个推了推那起先向她说话的青年说:

“喂,沈其昌,这儿居然会有这样出色的姑娘,想来你假期中不会寂寞了!”翠姑并不太懂这几句话,但她看到他们四个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看,就知道他们是在说自己了。她不禁微微的红了脸,拿起托盘正想走开,另一个青年笑著拉住她说:

“喂,你叫什么名字?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我们付钱!”

翠姑迷惑而又惊讶的望著他们,她从没有应付过这种局面,有点儿不知所措了。这时,那被他们叫作沈其昌的青年却微笑的对那拉她的人说:

“别胡闹,小朱!人家的样子满正经的,别为难她!”

小朱松了手,翠姑急急的拿著托盘走回柜台来,她脸上热热的,心一直在跳。偷偷的斜过眼睛去看他们,却正好看到沈其昌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握著杯子,嘴里衔著吸管,眼光温柔的望著她。他们很快的就喝完了杯里的橘子汁,高声的叫闹著要去比赛游泳,只有沈其昌一直文静的微笑著。翠姑猜想他一定不大会游泳,因为他的皮肤那么白,像个女孩子似的,决不是常在太阳底下晒的人所能有的。像刘阿婆家的荣生,就黑得像锅底子一样。翠姑正在想著,他们已经喧闹著跑来付账,钱是沈其昌付的,翠姑在忙乱中竟多找了一块钱给他。沈其昌微笑的还给她一块钱,温柔的说:

“你算错了,小姐。”翠姑目送他们走开,“小姐”的称呼,使她好半天都觉得晕陶陶的。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冰店里的生意比较清谈了些,翠姑就习惯性的到海滩上来走走。通常来游泳的游客,多半是一清早从台北或别的地方坐火车来,黄昏的时候就回去了。但也有一些人带著帐篷来露营。翠姑最喜欢看那些人穿著鲜艳的游泳衣,在水里荡来荡去的样子,她羡慕他们的安适愉快。在她,虽然守著海边,却很少游泳。她只有一件黑色的游泳衣,还是母亲好多年以前给她缝的,而现在,由于她的体型有了大大的改变,那件游泳衣是早已不能穿的了。她站在海滩上,羡慕的望著几个少女在水中尖叫的拍著水,和她们的男朋友们笑闹著。她有点失意的沿著水走,低垂著头,数著自己的步子。猛然,她停住了脚步,睁大了眼睛,她差一点走到一个男人的身上!那男人正仰卧在沙滩上面,闭著眼睛,显然在享受著那黄昏时和煦的日光。当她发现这人就是昨天在冰店里给她解围的沈其昌时,禁不住“啊”的惊呼了一声。沈其昌也吃惊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翠姑,就从地上坐了起来,微笑的说:“也来游泳吗?”翠姑羞涩的摇了摇头,望著面前这英俊的青年。大概由于太阳晒了的关系,他今天不像昨天那样白,皮肤红红的,赤裸的上身有著亮晶晶的水珠。

“店里不忙了吗?”沈其昌继续问,声调非常温和。

“现在不忙了,中午最忙。”翠姑克服了自己的羞涩,轻轻的回答,又疑惑的望著他问:“你晚上睡在那边帐篷里的吗?”“不!”沈其昌摇摇头,指著高处的那座白色的楼房:“我家在那边,我在台北读书,暑假里回来!”

“喔!”翠姑恍然的说:“你是沈少爷!怪不得我觉得脸很熟,你们搬来那天我也看到过你的!”

“算了!什么沈少爷,我叫沈其昌,其他的其,昌隆的昌,”说著,他用手指在沙上写下了沈其昌三个字,又笑著问她:“你呢?”“李翠姑。”翠姑说著,脸又红了,因为她根本不认得沙上那三个字,她死死的盯著沙上的字,想记住它的笔划。

“你没有念过书吗?”沈其昌问,声音里带著点怜惜。

“没有。”她摇了摇头,脸更红了。

“没关系,以后我教你,”沈其昌轻松的说,从地上站了起来,望了望海水,忽然说:“一起去游泳怎么样?”

“好……不过……”翠姑嗫嚅著,她不能说没有游泳衣。

“没有游泳衣吗?走,先去租一件来用,明年暑假我从台北带一件来送你!”沈其昌说,有点怜悯的望著她。

翠站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那件大红色的游泳衣紧紧的裹著她那健康的、丰满的身体。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望了望沈其昌,羞涩的垂下了眼睛。沈其昌望了她一眼,眼睛里充满了赞美和诧异,然后说:“走!让我们游泳去!”当他们并肩走进水里的时候,他又轻轻的加了一句:“翠姑,你很美!”

那晚,翠姑一夜都没有睡著。这是她有生十七年间的第一次。沈其昌在家中足足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中,翠姑几乎天天和沈其昌在一起,她发狂般的依恋著他。虽然,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连握她的手都没有握过。但,翠姑觉得他的一言一语,一个笑容,一声叹息,都和她那么亲切。她并不了解他,但却极单纯,而极热烈的爱上了他。

翠姑认为沈其昌的知识和学问是无边的,她知道他在台大读外文系,至于什么是“外文”她却茫然不知。一次,她鼓起勇气来问他,他却怜悯的对她笑笑,摇著头说:

“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沈其昌平日说的许多话,都是翠姑理解能力以外的,但她依然喜欢听他说。他会告诉她一些小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什么英国的诗人啦,美国的作家啦,有时他还会吟诵一些她所听不懂的诗句,当她惶惑而敬佩的望著他背诵时,他就会哑然失笑的说:

“啊,你是不懂这些的。走!我们游泳去!”

他真的开始教她写字,但是教得毫无系统,他想起什么字就教她什么字。例如一天雨后,他向她解释“虹”的成因,就教她写“虹”字。一天他告诉她他住的白屋叫“隐庐”,就教她写“隐庐”两个字。翠姑竭力想学会一切他教她的东西,常常深夜不睡觉的在纸上练习著那些字。幸运草36/45

一天午后,翠姑和沈其昌一起坐在沙滩上,海面有许多人在载沉载浮的游著泳。一个瘦瘦的男人在教一个胖女人游泳,那胖女人拚命用手抓著那男人,嘴里发出尖锐的怪叫声。翠姑笑著看了一会儿,把眼光调到天上,天空是明朗的蔚蓝色,几朵白云在游移著。“云是会变的,是不是?”翠姑说:“以前我常常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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