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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末世苍雪-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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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重言却赌的是傅轻瞳对自己的一片真心。这片真心如入玉壶,清澈明净。无关过去,无关身份,无关容貌。

电闪雷鸣。

他用湿漉漉的袖子轻轻抹去脸上最后残留的一点易容膏,深吸了一口气。略略松开傅轻瞳环着他的手臂,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道惊天的闪电划过,骤然照亮了双方的容颜。

满头的长发因着雨水紧紧地贴在他俩的脸上。柳重言终于看清了她脸上瞬间出现的万分复杂的表情——有惊艳,有茫然,有失神,有窘迫。

傅轻瞳如同烫到了火般,慌张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腰上松开,一双眼茫然不知该看向何处,只得匆匆地向他道了一声歉:“抱歉,找错人了!”忙不迭地想往不同的地方逃开。

手被一把拉住,猛地跌入一个怀里。

满怀熟悉的清香。虽然早已被雨水浸得透凉,但紧贴之下,那带着体温的温润之感,与四年来每每相拥之时并无二致。

断不会错的,那是属于柳五的味道。

“柳五?……”傅轻瞳终于疑惑地轻声问道。只觉得不断地有雨水直直地落在她的背上,寒意倾肤入骨。一时间情绪难辨。

明明是柳五的背影,柳五的味道,但,却不是柳五的脸——那是一张于黯淡的雨夜亦会熠熠生辉的面容,仿若清风拂晓,三千灼灼桃花骤然盛放的美景。

纵使没有华美的衣物与精致的饰物衬托,依旧足够的动人心魄。

分明是十几年前便艳惊世人,而后归隐出世的一张脸。临泽仙人——重言。

傅轻瞳清清楚楚地记得:十几年前,兄长傅轻尘的好友——丰息国韩大将军的二公子,那个浪荡而不显轻浮的韩焉曾私底下给她看了一幅画像,极神秘极谨慎地警告她,千万不可让她哥哥知道他收有这画像。

尚是总角之年的傅轻瞳虽嘴角含着古怪的笑意,到底还是应了,大咧咧地拿来一瞧:只见那画中之人着了一身素白的轻衫,拢着手立在一株拂面的青柳之下。

衣是极普通的衣,树是极普通的树,却因画中人的微微一笑而豁然生动,振衣欲飞。他神态之美,神韵之清,容色之丽,竟连颇有仙气的傅轻尘都不及三分。

“怪不得你会要我不告诉我哥。他长得真好看!”傅轻瞳瞪大了眼,“世上真有此人么?”

韩焉笑了:“他呀,临泽仙人——重言。医术很是不错。”

“那我以后要嫁给他!”傅轻瞳用小手将画像抱在怀里,大声宣布。谁知,却被韩焉一指戳在额上,他笑岔了气:“就你?就你?”韩焉左右开弓,扯着傅轻瞳圆滚滚水灵灵的小脸蛋,“人家门前可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美女领着木牌,排队等着结识呢!轮到你啊,估计也得让人家先挑挑看,可不可口……当然,重言可能会觉得你长得有几分可爱……”

“瞳儿,对不起……”柳重言越发抱紧了她,只觉得她全身硬如雕塑。

“哪里做的人皮面具,做的好漂亮!”傅轻瞳挣扎着脱离了他的臂膀,边强笑边伸出手去扯他的脸,“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明明不是长成这样的的,你怎么会是临泽仙人呢……你是我的柳五啊……”

喃喃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终于红了眼眶,泪水与雨水早已模糊不清楚。

只觉得自己的脸被轻轻捧起,正对着一双与画中人一模一样的流丽之眼。那双眼的水波荡漾,漾入人心。

“瞳儿,莫哭。”柳重言用指节抚去了她脸上的泪,声线轻柔,“我只问你一句,我这四年来,待你如何?”

傅轻瞳终于抬起眼看着他,亦回答得诚恳:“你待我很好。”

“我除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可曾有其他欺骗你的地方?”

“……没有。”

“那好,你就听我说一句真心话。”柳重言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继续道,“我曾是临泽仙人,年少时的确做过许多的荒唐事,但那些是我的过去。如今,我是朔月村的柳五,只爱傅轻瞳的柳五。”

如今,我是朔月村的柳五,只爱傅轻瞳的柳五。

这一句话,如同寒雨中的一点暖意,从柳重言的唇传入傅轻瞳的心,慢慢笼了她的全身。

傅轻瞳怔了半怔,只因柳重言从未对她说过这般直白的表白。她揉了揉眼,只觉得于滂沱的雨中听来,恍若梦境一般虚无,一般飘渺。却让她感到无端端的欢喜。

纵使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句话让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到他的爱。深重的,简单的,却又如此真诚。

半晌,只见她破涕为笑,伸出手撩开了他额前的湿发,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柳五,你长得真好看。”

立在远处的苏无翳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句,忽觉旧时回忆如黄花而败,终于紧紧地握起了拳,指节发白。

昔年笑花独倚我,如今花笑向他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傅轻瞳与柳重言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去的那日,苏无翳穿着便服,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城。一辆双马拉的锦蓬小车缓缓向前行着,他三人步于一侧。

远远地,姬流觞扛着一支长戟,不紧不慢地随着。

终于,傅轻瞳停下了步,向着苏无翳道:“翳,你政事繁忙,就送到这罢。”

苏无翳凝望了她一眼,半晌,微微颔首:“也好。”

忽觉有一阵暖香欺身而来,傅轻瞳靠近着虚虚地拥抱了他一回,凉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脊背上,轻轻道了一声:“珍重。”

千言万语,终究只剩这一句。

好似朋友间的拥抱,与她在九曜山上和苏无景告别时并无不同。苏无翳的心灰了一寸又一寸。他怔了怔,嘴角还是强扯起一丝笑意:“珍重。”无意识地伸出手抚摩了她滑而黑的长发,动作轻柔。

一瞬间,让人窒息的沉默与悲凉。

傅轻瞳只觉得脸上拂过一小片轻而凉的事物,一片又一片。她欣喜地抬起头来,伸出戴着貂皮手套的手:“又下雪了……”

苍茫的天空中开始飘落下轻软而凄迷的雪。似杨花,似柳絮。纷纷扬扬地洒向黑灰色的大地,落在她的发上,睫毛上,衣衫上。晶莹透彻,如同霰雪森林中的那尊冰塑。

“这恐怕是今年冬天最后的一场雪……”苏无翳亦伸出手,接了几瓣雪花。雪花入掌即化,剔透光华,如珠似泪。

傅轻瞳低下头来向他恬然一笑,露出两枚酒窝:“真好,我走之前还能再见到日曜最后一场雪。此生已无憾了。”

许多年以后,每当苏无翳坐于屋顶,独自一人望着九曜山上皑皑的白雪,都会想起一张笑靥。那笑靥清澈如水,恬然安宁,让人心存暖意。而就是这份暖意,让他在无尽的孤独岁月里聊以慰藉,直至归于尘土。

一根短竹形的爆竹被郑重地放入了傅轻瞳的手中,苏无翳道:“我以前送你的,不是伤害你便是束缚了你。但这烟火是我最后一样能送你的东西。待你出了城,于夜晚时分点了它,就算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多谢……对了,好好待蝉儿罢,她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好,我自有打算。”

苏无翳看见那张笑靥的主人将那爆竹仔细地收在袖中,转身向立在马车边上的素衣男子奔去,亲昵地附在他的耳畔低语了几句。而那素衣男子看了自己一眼,微微颔首,似是同意了何事,便径直向他走来。

柳重言笼了两袖冷风,于苏无翳的面前站定,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沉声道:“这是‘菩提灵玉丹’,应能治好令弟的不足之症。”说罢,递到他的面前。

“……多谢。”苏无翳默了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接下。

“保重。”柳重言向他有礼地微微一笑,转身便要离去。忽闻得身后的苏无翳低声道:“那日在倾岳楼上你问我的问题,我想,该告诉你我的答案。”

柳重言伫足聆听。

“作为一个君王,我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我的一切,包括即将开拓的江山。但作为一个男人,若瞳儿还是四年前的瞳儿,我会;若瞳儿还爱我,我会。只可惜,瞳儿早已不是四年前的瞳儿,而她亦不再爱我。所以,我已经失去了为她放弃一切的资格——这,便是我的答案。”

柳重言默默听罢,回首望着他真真挚挚道:“若作为君王,凭你的才智与魄力,定当开拓万世基业。”

苏无翳却摇摇头:“我记得瞳儿跳崖时曾对我说过一句:‘从此以后,你坐拥万里江山,天下疆土。而我一人独赴黄泉,下至碧落。’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如今她还活着。而我,虽即将拥有万里疆土,却同时将拥有万世孤独。”

万世孤独。

车轮碾着细碎的冰雪,那辆锦蓬小马车已摇晃着出了城门。苏无翳看到车窗的帘子被撩起,傅轻瞳伸出头和手来,不断地向自己挥手道别。寒风鼓起了她的袖子,冻红了她的鼻尖。

马车一点一点地远去,她的笑,她挥舞的手也渐渐被鹅毛般的大雪所模糊了。

终不堪看。

他断然转过身去,负着手沿着大道往回走。步履沉重。

雪地里,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一片红衫旋至他的身侧,只听得苏无翳问道:“息潋夫妇走了么?”

“走了,按王的意思已给了他们一辆马车和一些盘缠。”姬流觞利落地回道。

苏无翳抬起头来,望着远处巍巍的九曜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白雾蒙蒙间他自言自语道:“瞳儿,答应你的事我已做到。但一统天下,我是势在必得……”

“小姑娘——小哥——要玩捞小鱼么?”巷口,一个小贩顶着风雪热情地招徕着过往的少年男女。他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木盆子,落满雪花的水中游着无数尾的小金鱼。一对少年男女停下脚步,蹲在木盆前,饶有兴致地捞了起来。

水花四溅中,传来少女的娇嗔:“哎哟,一条都捞不到啦!”少年索性挽起袖子接过鱼勺,蹲下身来。只见他略施巧力,一连捞起了数条,逗得那少女开心得直拍掌。

裹紧大氅的苏无翳向那捞小鱼的摊位望了最后一眼,勾起嘴自嘲般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

***

落在几步以外的姬流觞正欲赶上,却差点被一个戴着狗皮帽的少年伸出的脚绊倒。“霍”地一声,闪着冷光的长戟便贴在了那少年的脖子上,姬流觞眯起眼怒道:“做什么?!”

“不过是给你算算桃花,美人你何需如此紧张。”少年用手中的破扇从容不迫地推开了架在脖上的长戟,不着痕迹,笑得无比纯真。

“有话快说。”姬流觞抱了长戟,蹙眉道。

少年“唰”地展开破扇,为自己扇了扇风,自言自语道:“哎呀,这凡间的美人脾气都太差了些,像是临泽仙人倒算是不错了,那个叫傅轻尘的臭小子,哼哼……”

“你知道些什么?!”

长戟又果断地贴到了他的脖子上。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你也认识傅轻尘么?”少年眨眨眼,好似明知故问。

“快说!”长戟又逼近了一寸。

“你脾气太坏了!”少年面上并无一分惧色,倒鼓着腮帮嘟囔道,“果真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那年啊,我告诉他他的桃花是朵雄的,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子差点没让他那头小毛驴啃了我的腿!”

“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雄的?!”姬流觞扔了长戟,索性用手大力摇晃起少年来,面上带着惊喜的表情。

少年被摇得七昏八素,口中嚷道:“咳咳!你放手,哎!再不放手,你后面的小桃花要误会啦——!”说罢,忙捂了自己的脸,撑开一条指缝偷偷窥视。

姬流觞一惊,转过身去。又是一喜。

只见一身青衫的傅轻尘倚在那头无尾的小毛驴上,正非笑似笑地看着他俩。风姿如玉,清雅如莲。

半晌,他终于轻启齿,懒懒道:“流觞,别来无恙。”

***

马夫牢牢地堵了耳朵,充耳不闻车厢里不时传来的笑闹声。

车内,只见傅轻瞳挤到柳重言的身边,一指挑起他的下颌,笑道:“柳五,别把易容膏涂上了,再让我看看你的脸……唔,你长得真好看!我爹娘也定会喜欢的!”

“别总盯着我的脸……”柳重言笑得有些无耐,却任着她胡来。

“可是,真的好好看嘛!“傅轻瞳搬了他的脸正对着自己,忽地“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小时候的一句戏言,竟然成了真。”

“什么戏言?”

“就是……嫁给你啊!嫁给你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柳重言亦抿嘴笑了,一手轻揽过傅轻瞳靠在自己的怀中,认认真真道:“容貌之于人,不过如浮水上的飘萍。容颜易逝,飘萍易碎。惟能伴你老去的,止不过是我的一点真心。瞳儿,见过你父母后,就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吧……”

怀中的傅轻瞳终于涨红了脸,却忍不住回答得分外爽利:“好啊!”

烟火直射入空,绽放于苍茫的黑夜之中。

一朵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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