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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正红旗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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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从多二爷那里得到了底细。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说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乡下,该怎样横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们。

“王掌柜!”多二爷含羞带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个月的了?”

“三个多月了,没还一个小钱!”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还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哥哥!”多二爷含着 泪说。

“怎能那么办呢?你们分居另过,你手里又不宽绰!”“分居另过……他的祖宗也 是我的祖宗!”多二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讲讲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为有洋人给他撑腰;咱们斗不过洋人! 王掌柜,那点债,我还!我还!不管我怎么为难,我还!”

王掌柜考虑了半天,决定暂且不催多老大还账,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来。他也 想到:洋人也许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可是,谁准知道呢?“还是稳当点好!”他这么 告诉自己。

这时候,多老大也告诉自己:“行!行!这一手儿不坏,吃得开!看,我既不知道 闹出事儿来,牛牧师到底帮不帮我的忙,也还没搬出他来吓唬王掌柜,王掌柜可是已经 不言不语地把酱鸡送到我手里,仿佛儿子孝顺爸爸似的,行,行,有点意思儿!”

他要求自己更进一步:“是呀,赶上了风,还不拉起帆来吗?”可是,到底牛牧师 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没底。好吧,喝两盅儿壮壮胆子吧。喝了四两,烧卖脸上红扑扑的, 他进了便宜坊。这回,他不但要赊一对肘子,而且向王掌柜借四吊钱。

王掌柜冒了火。已经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虽然作了一辈子买卖,他可究竟是个 山东人,心直气壮。他对准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两分钟。他以为多老大应当明白这是 什么意思,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多老大没有动,而且冷笑了两声。这逼得王掌柜出 了声:“多大爷!肘子不赊!四吊钱不借!旧账未还,免开尊口!你先还账!”

多老大没法儿不搬出牛牧师来了。要不然,他找不着台阶儿走出去。“好!王掌柜!

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①这个滋味儿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话,顶好把肘子、钱都 给我送上门去,我恭候大驾!“他走了出去。

为索债而和穷旗人们吵闹,应当算是王掌柜的工作。他会喊叫、争论,可是不便真 动气。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闹得天翻地覆,赶到大年初一见面,彼此就都赶上前去, 深施一礼,连祝发财,倒好象从来都没红过脸似的。这回,他可动了真气。多老大要用 洋人的势力敲诈他,他不能受!他又想起十成,并且觉得有这么个儿子实在值得自豪!

可是,万一多老大真搬来洋人,怎么办呢?他和别人一样,不大知道到底洋人有多 大力量,而越摸不着底就越可怕。他赶紧去找多老二。

多老二好大半天没说出话来,恐怕是因为既很生气,又要控制住怒气,以便想出好 主意来。“王掌柜,你回去吧。我找他去!”多老二想出主意来,并且决定马上行动。

“你……”

“走吧!我找他去!请在铺子里等我吧!”多老二是老实人,可是一旦动了气,也 有个硬劲。

他找到了老大。

“哟!老二!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老大故意耍俏,心里说:你不高兴我入教, 睁眼看看吧,我混得比从前强了好多:炒麻豆腐、腌小螃蟹、猪头肉、二锅头、乃至于 酱鸡,对不起,全先偏过了!看看我,是不是长了点肉?“大哥!听着!”老二是那么 急切、严肃,把老大的笑容都一下子赶跑。“听着!你该便宜坊的钱,我还!我去给便 宜坊写个字据,一个小钱不差,慢慢地都还清!你,从此不许再到那儿赊东西去!”

眼睛多心里痒了一下。他没想到王掌柜会这么快就告诉了老二,可见王掌柜是发了慌,害了怕。他不知道牛牧师愿意帮助他不愿意,可是王掌柜既这么发慌,那就非请出 牛牧师来不可了!怎么知道牛牧师不愿帮助他呢?假若牛牧师肯出头,哎呀,多老大呀, 多老大,前途光明的没法儿说呀!“老二,谢谢你的好意,我谢谢你!可是,你顶好别 管我的事,你不懂洋务啊!”

“老大!”完全出于愤怒,老二跪下了,给哥哥磕了个响头。“老大!给咱们的祖 宗留点脸吧,哪怕是一钉点儿呢!别再拿洋人吓唬人,那无耻!无耻!”老二的脸上一 点血色也没有了,双手不住地发颤,想走出去,可又迈不开步。

老大愣了一会儿,噗哧一笑:“老二!老二!”

“怎样?”老二希望哥哥回心转意。“怎样?”“怎样?”老大又笑了一下,而后 冷不防地:“你滚出去!滚!”

老二极镇定地、狠狠地看了哥哥一眼,慢慢地走了出来。出了门,他已不知道东西 南北。他一向是走路不愿踩死个蚂蚁,说话不得罪一条野狗的人。对于兄长,他总是能 原谅就原谅,不敢招他生气。可是,谁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没骨头的事来——狗着① 洋人,欺负自己人!他越想越气,出着声儿叨唠:怎么呢?怎么这种事叫我碰上了呢? 怎么呢?

堂堂的旗人会,会变成这么下贱呢?难道是二百多年前南征北战的祖宗们造下 的孽,叫后代都变成猪狗去赎罪吗?不知道怎样走的,他走回了家。一头扎在炕上,他 哭起来。多老大也为了难。到底该为这件事去找牛牧师不该呢?去吧,万一碰了钉子呢? 不去吧,又怎么露出自己的锋芒呢?嗯——去!去!万一碰了钉子,他就退教,叫牛牧 师没脸再见上帝!对!就这么办!“牛牧师!”他叫得亲切、缠绵,使他的嗓子、舌头 都那么舒服,以至没法儿不再叫一声:“牛牧师!”“有事快说,我正忙着呢!”牛牧 师一忙就忘了抚摸迷失了的羊羔,而想打它两棍子。

“那,您就先忙着吧,我改天再来!”口中这么说,多老大的脸上和身上可都露出 进退两难的样子,叫牧师看出他有些要紧的事儿急待报告。

“说说吧!说说吧!”牧师赏了脸。

大起大落,多老大首先提出他听到的一些有关教会的消息——有好多地方闹了教案。

“我呀,可真不放心那些位神甫、牧师!真不放心!”

“到底是教友啊,你有良心!”牛牧师点头夸赞。“是呀,我不敢说我比别人好, 也不敢说比别人坏,我可是多少有点良心!”多老大非常满意自己这句话,不卑不亢, 恰到好处。然后,他由全国性的问题,扯到北京:“北京怎么样呢?”

牛牧师当然早已听说,并且非常注意,各地方怎么闹乱子。虽然各处教会都得到胜利,他心里可还不大安静。教会胜利固然可喜,可是把自己的脑袋耍掉了,恐怕也不大 上算。他给舅舅写了信,请求指示。舅舅是中国通,比上帝都更了解中国人。在信里, 他暗示:虽然母鸡的确肥美,可是丢掉性命也怪别扭。舅舅的回信简而明:“很奇怪, 居然有怕老鼠的猫——我说的是你!乱子闹大了,我们会出兵,你怕什么呢?在一个野 蛮国家里,越闹乱子,对我们越有利!问问你的上帝,是这样不是?告诉你句最有用的 话:没有乱子,你也该制造一个两个的!你要躲开那儿吗?你算把牧师的气泄透了!祝 你不平安!

祝天下不太平!“

接到舅舅的信,牛牧师看到了真理。不管怎么说,舅舅发了财是真的。那么,舅舅 的意见也必是真理!他坚强起来。一方面,他推测中国人一定不敢造反;另一方面,他 向使馆建议,早些调兵,有备无患。

“北京怎样?告诉你,连人带地方,都又脏又臭!咔,咔,咔!”

听了这样随便、亲切,叫他完全能明白的话,多老大从心灵的最深处掏出点最地道 的笑意,摆在脸上。牛牧师成为他的知己,肯对他说这么爽直,毫不客气的话。乘热打 铁,他点到了题:便宜坊的王掌柜是奸商,欺诈教友,诽谤教会。“好,告他去!告他! ”牛牧师不能再叫舅舅骂他是怕老鼠的猫!再说,各处的教案多数是天主教制造的,他 自己该为基督教争口气。再说,教案差不多都发生在乡间,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动那么一下,岂不名扬天下,名利双收!再说,使馆在北京,在使馆的眼皮子下面闹点事,调兵 大概就不成问题了。再说……。越想越对,不管怎么说,王掌柜必须是个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点发慌。他拿什么凭据去控告王掌柜呢?自己的弟弟会去作证人,可 是证明自己理亏!怎么办?他请求牛牧师叫王掌柜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要是王掌柜 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师也一时决定不了怎么作才好,愣了一会儿,想起主意:“咱们祷告吧!”他 低下头、闭上了眼。

多老大也赶紧低头闭眼,盘算着:是叫王掌柜在前门外的山东馆子摆酒呢,还是到 大茶馆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长,很难马上作出决定,他始终没想起对上帝说什么。牛牧 师说了声“阿们”,睁开了眼。

多老大把眼闭得更严了些,心里空空的,可挺虔诚。“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 牧师也觉得先去吃一顿更实惠一些。



眼睛多没有学问,所以看不起学问。他也没有骨头,所以也看不起骨头——他重视,极其重视,酱肉。

他记得几个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其中的一个是他最爱说道的,因 为它与酱肉颇有关系。

他说呀:便宜坊里切熟肉的木墩子是半棵大树。为什么要这么高呢?在古时候,切 肉的墩子本来很矮。后来呀,在旗的哥儿们往往喜爱伸手指指点点,挑肥拣瘦,并且有 时候捡起肉丝或肉块儿往嘴里送。这样,手指和飞快的刀碰到一起,就难免流点血什么 的,造成严重的纠纷,甚至于去打官司。所以,墩子一来二去就长了身量,高高在上, 以免手指和快刀发生关系。

在他讲说这个小掌故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到底应否把肉墩子加高, 使手指与快刀隔离。

可是,由他所爱讲的第二件小事情来推测,我们或者也可以找到点那弦外之音。

他说呀:许多许多旗籍哥儿们爱闻鼻烟。客人进了烟铺,把烟壶儿递出去,店伙必 先把一小撮鼻烟倒在柜台上,以便客人一边闻着,一边等着往壶里装烟。这叫作规矩。 是呀,在北京作买卖都得有规矩,不准野调无腔。在古时候,店中的伙计并不懂先“敬”

烟,后装烟这个规矩,叫客人没事可作,等得不大耐烦。于是,旗人就想出了办法:一 见柜台上没有个小小的坟头儿,便把手掌找了伙计的脸去。这样,一来二去,就创造了,并且巩固下来,那条“敬”烟的规矩。

假若我们把这二者——肉墩子与“敬”烟,放在一块儿去咂摸,我们颇可以肯定地说,眼睛多对那高不可及的半棵大树是有意见的。我们可以替他说出来,假若便宜坊也 懂得先“敬”点酱肉,。电子书够多么好呢!

多老大对自己是不是在旗,和是否应当保持旗人的尊严,似乎已不大有意。可是, 每逢他想起那个“敬”烟的规矩,便又不能不承认旗人的优越。是呀,这一条,和类似 的多少条规矩,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不算旗人们的创造。在他信教以后,他甚至这么想 过:上帝创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创造了一切规矩。

对!对!还得继续创造!王掌柜不肯赊给他一对肘子,不肯借给他四吊钱,好!哈哈,叫他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这只是个开端,新规矩还多着哩!多老大的脸日夜不 怠地笑得象个烧卖,而且是三鲜馅儿的。

可是,王掌柜拒绝了道歉!

眼睛多几乎晕了过去!

王掌柜心里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实人,不应再去叫他为难。

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样对付洋人,他没有一点经验。他需要帮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个旗人,而是想起一个肯帮忙的朋友。

自从十成走后,二哥故意地躲着王掌柜。今天,王掌柜忽然来找他,他吓了一跳, 莫非十成又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直到正掌柜说明了来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柜现在所谈的更不好办。他看明白:这件事和十成所说的那些事的根子 是一样的。他管不了!在外省,连知府知州知县都最怕遇上这种事,他自己不过是个旗 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摇头。事在人为,得办办看,先摇头是最没出息的办法。他始终觉得自 己在十成面前丢了人;现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柜的事,王掌柜是一条好汉子的父亲。再 说,眼睛多是旗人,给旗人丢人的旗人,特别可恨!是,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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