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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歧路灯-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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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去,我自有个去处。熬了一夜,要睡到晌午哩。”
  张绳祖道:“我知道。”连鲍旭一齐,四人出门。张绳祖、王紫泥送出大门而回。
  王紫泥埋怨张绳祖道:“你如何把现银子叫谭家拿的去,咱(贝青)赊账哩。”张绳祖道:“呸!若说你是个书呆子,你却怕考。我问你,人家父兄管教子弟赌博,固然这是败门风的事,若是遭遭赢钱,只怕父兄也喜欢起来。与谭家这孩子一个甜头,他令堂就喜欢了,他再一次也肯来。那银子得成他的么?只怕一本万利,加息还咱哩。我若不是当初赢了头一场四十两,我先祖蔚县一任、临汾一任,这两任宦囊,还够过十几辈子哩。总是不赢不得输,赢的多输的也不得少。”王紫泥道:“你只作速催赌账来,我分了好保等。”假李逢道:“王大叔放心,全在我。”日色已高,也一拱而散。
  这正是:
  设媒悬囮诱痴儿,左右提携一任之;
  刚被於菟牙血后,升成伥鬼便如斯。

第三十五回 谭绍闻赢钞夸母 孔慧娘款酌匡夫
  却说谭绍闻日出时自张宅回家,腰缠百金,也觉带他不动,曳着腰往前急走。只因心头欢喜,也就忘了街上耳目。从胡同口到后门时,门方闪开,一径到了楼下。家中因一夜不见了绍闻,都是浑衣睡的,此时正打算差人找寻,恰好绍闻到了楼下,合家惊喜。王氏问道:“你往那的去了。”绍闻也不答应,撩起大衣,解开战袋,丢在地下。说道:“梅姐,你倒将出来。”
  冰梅提起战袋往下一抖,扑的溜出十封银子,也散了两三封,银锞儿滚了一大片子。王氏道:“你就揭了这些?”绍闻道:“咦,我揭不成,这些是我赢的。”王氏道:“你哄我哩。”绍闻道:“岂能在娘跟前说瞎说,实是赢张绳祖的。他那一次没有在咱家小车子推钱?这番我报了仇,赢他一百三十两。与了夏家二十两,众人破费了十来两,这是整整的一百。”王氏道:“咱家可也有这一遭儿。那日他那黑胖汉子搬钱时,恁样强梁,赢不死那天杀哩!”惟有孔慧娘一声儿也不言语。
  王氏道:“赵大儿拿洗脸水来。你看你那脸上都是油气,指头儿都是黑的。”冰梅道:“奶奶忘了大儿走了?”王氏道:“我一发糊涂到这个地位。你就去取水罢。走了大儿毕竟不甚便宜些。晚上叫樊家女儿做伴儿,人又蠢笨,半夜中喉咙中如雷一般,怪聒的人慌。”冰梅取上水来,绍闻洗了脸,王氏叫先做些挂面汤儿吃。绍闻吃了半碗,嫌不中吃,放下了。
  只听德喜儿到楼门说道:“当店宋爷要上京,众人约定今午饯行。昨日约了两次,不曾在家,如今南号里又来约。该去的时候,分赀五钱,也是南号里收管。”王氏道:“上年捎头面时,也承他许多人情,该去走走,五钱分赀也有限。”绍闻就于散银中捏了一个小锞儿,取戥子称。王氏道:“一百两整数休要破了,你就一封一封带去,先完了他这宗账,也不枉你赢了这一场子。我另与你五钱银子做分赀。”绍闻喜自不胜,另封五钱分金,就叫德喜儿拿了一个大拜匣,将一百银子封包,自己换了新衣。王氏道:“你一夜未必睡,早些回来歇歇儿。”
  绍闻道:“娘说得是。”遂携着德喜儿,夹着大拜匣,包上一个旧坐褥,一直上当店来。
  当店戏已开本,众客下位相迎。绍闻秘地将分金交明,便道:“宋爷,有小事相商。”宋绍祈看拜匣张着口儿,露出银封,遂引至密室。绍闻叫德喜儿展开拜匣,当店小伙计架起天平,宋绍祁取出信票,拿过盘子,算连本带息该九十八两三钱。
  绍闻将银子倾入盘内,兑上法码,只九十五两有零。这原是假李逵包封时节,暗除了几两。绍闻只疑天平法码不合张宅戥子。
  宋绍祁说:“当日在京首饰楼下兑换,原是借的珠子铺的足纹,这成色递不上,还少三两一钱。本不该争执皮薄,只是非关小弟私囊。一时再讲全要,我也不肯叫谭爷回去再龋”又叫小伙计取过算盘,对小伙计说:“你上一笔账。谭爷名下除收九十五两二钱外,连色并尾欠,还欠五两三钱二分。你一发上成整数,算作借银五两罢。”绍闻道:“承情。”宋绍祁一把拉住,又到前厅看戏。众人立身候坐。
  绍闻坐不多时,只是打呵欠。顷刻排桌列座,序了次序,戏子又开整本。绍闻身子乏困,品味未完,得个空儿走了。
  回家进的东楼,扑的倒在床上,呼呼的梦入南柯。这一觉好睡也。
  直睡到飞乌西坠家家上灯时节,方才有个醒意。梦呓中还叫了一声:“死幺,看你怎么滚!”方才大醒了。
  睁眼看时,在自己卧房床前,摆了一张炕桌,四面放着小低椅子四把。桌上八个围碟,中间高烧着一支大销金烛。”后一个铜火盆,红炭腾焰,一把茶壶儿蚓声直鸣,一提壶酒也热了。冰梅抱着兴官儿坐着。孔慧娘见醒了,起来一面说,一面斟了一杯茶:“你渴了,吃杯茶儿。”绍闻起身坐在床上,接了茶呷了一口。指着碟酌说道:“这是做啥哩?”冰梅笑道:“你赢了钱,俺两个请你的,休嫌席保”绍闻道:“当真你两个摆什么碟儿。”孔慧娘亦微笑道:“真正是请你的。”
  绍闻出的楼门,在院里略站片时回来。冰梅就把睡着的兴官儿放在床上,枕的是慧娘新做的黄老虎顶面小枕头,盖了慧娘一领绿祆襟儿,半遮半露,呼呼的睡。绍闻只得坐了正座。
  冰梅斟了一杯热酒递与慧娘,慧娘接杯在手,放在绍闻面前。
  又放了一双箸儿。冰梅又斟一杯酒,放在慧娘面前,自斟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慧娘手拿两双箸,一双放在自己面前,又递与冰梅一双儿。绍闻笑着举手道:“我与你两个看个回奉杯儿。”
  慧娘笑了笑,推回手去。冰梅笑道:“我年轻,担不起。”把绍闻喜得直是心醉。
  却说人在那游荡场上,心是个恍惚的,在这伦理场中,心是个清白的。此夕绍闻妻妾床前小酌,虽是小儿女闺阁私情,却正是伦常上琴瑟好合的正话。绍闻心中触动至情,看那慧娘,长条身材,瓜子面皮,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看那冰梅时,身材丰满,面如满月一般,端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绍闻难道平日不曾看见么?只因今晚妻妾欢聚,倍觉融洽,所以绍闻留心比较并观。况且三口合来,刚刚满六十个年头,兼且一个德性娴静,一个德性平和,真正娇艳尚为世所易有,贤淑则为世所难逢。心中自言道:“我镇日守此国色天香,夫唱妇随,妻容妾顺,便是极乐国了。却被这一起光棍,引入烟花之中,那些物件乔妆俗扮,真是粪土一般,实实叫我后愧。”忍不住口中“呸!”了一声。冰梅道:“大叔呸什么?”绍闻笑了。略迟了一会道:“我竟是说不上来。”也就不说。
  酒过三巡,孔慧娘不能吃酒,脸色已发晕,冰梅还挣扎吃第四盅。这三人说些闲话。只见兴官儿动了动儿,把绿袄襟掀开,露出银盘一个脸,绑着双角,胳膊、腿胯如藕瓜子一般,且胖得一节一节的。绍闻忍不住便去摸弄。冰梅笑道:“休动他,他不是好惹的。”那兴官早已醒了,哭将起来。慧娘抱起,打发的尿了一小泡儿,还不肯住哭。慧娘双手递与冰梅,搂到怀里,以乳塞口,无处可哭。吃了一会饱了,丢了乳穗;扭身过来,看桌上果盘,便用小指头指着,说出两个字儿的话头:“吃果。”慧娘接将过来,剥了几个松子、龙眼、瓜子儿。吃不尽的都扣在手中,绍闻道:“就不与娘吃个儿。”兴官便拿一个瓜子儿,塞在慧娘口里。冰梅道:“爹就不吃个儿。”兴官下的怀来,便把一个松子塞向绍闻口中。绍闻张开口,连小指头儿噙住,兴官慌了,说:“奶奶打。”慧娘道:“今晚奶奶与你一块鸡肝儿,叫你唱喏,你硬着小腰儿,白要吃,如今却叫奶奶哩。”冰梅道:“这两日赵大儿闺女走了,兴官儿只是寻。他两个玩惯了,摘离不开。那闺女还到后门上寻兴官儿,大儿抱回去了。”绍闻道:“大儿就该放过来,叫他两个耍。”
  慧娘道:“人有脸,树有皮,赶出的人,再进来脸上也支不祝只是我到咱家日子浅,赵大儿两口子作弊不作弊。”绍闻道:“那作弊二字他两口子倒万不相干。只是王中说话撞头撞脑的,惹人脸上受不的。”慧娘笑道:“手下的人,怎的得恁样十全。大约甜言蜜语之人,必然会弄诡道。那不作弊的,他心中无私,便嘴头子直些,却不知那也是全使不的哩。”绍闻道:“只因说话太刚,惹人连他的好处也要忘了,所以昨日我打发他。不过咱爹承许他的莱园,他的市房,不昧他的便罢。”
  慧娘道:“他领了去不曾?”冰梅道:“我听说王中这几日并不曾出门。”慧娘道:“怎的咱爹在日就许下他这些东西。”绍闻道:“是咱爹辞世之日同我许他的。”慧娘道:“既是如此,这事还得一个商量。只是我是女人家,不晓的什么,又年轻孩气。冰姐,你把热酒再斟一杯与他爹吃,我也再吃半盅儿,夜深冷了。既是咱爹临终许他,想是咱爹重用的人,如今咱爹现今没有埋哩,赶出去心里也过不去。况且你也知道不作弊,咱大家商量,明日还叫他两口子进来罢。冰姐,你说使的使不的?”绍闻道:“既是你说,大家愿意,明日就叫他还进来。”
  慧娘道:“到底你要体贴咱爹的意思。我想咱爹在日,必是爱见他哩。只是还没见他奶奶的话儿。兴官呢。”冰梅道:“娘叫你哩。”兴官在绍闻怀中,睁着小明眼儿看慧娘。慧娘道:“你明日与奶奶唱个喏儿,替王中讲个情,叫赵大儿把他家小妮儿还引进来,与你玩耍。你先与你爹唱个喏儿,我明日与你做新鞋。”那兴官果然不照东,不照西,作了一个小揖儿,把绍闻喜欢的成了一个乐不可支。
  慧娘抱过怀中,片时又呼呼的睡着。慧娘慢慢放在床上,脸偎脸儿拍的睡了。绍闻道:“你今日见孩子这样亲,到明日你恭了喜,更该怎的。”慧娘把脸红了,说道:“你不吃酒罢,还有面哩。”正是:慈爱因是天性,娇羞也是人情。冰梅道:“我去厨房把面下来罢?”慧娘对绍闻道:“你在这里看兴官,我与冰梅姐去厨房收拾面来。天已四鼓,只怕饥了。你休要摆布醒了他。”去不移时,面已到了,细如发,长如线,鸡霍为羹,美而且热。绍闻吃了一汤碗,说道:“这岂不强如挂面万倍。”又重了一碗儿。慧娘与冰梅各吃了一汤碗。绍闻又吃了三四杯酒,酒催睡魔,呵欠上来,说道:“我先与兴官儿睡罢。”脱衣解带,抱住兴官,父子俱人梦境。
  冰梅道:“婶子与大叔说话时,我听着极好,只是我说不圆范。咱也睡罢,夜深了。”原来冰梅一向在堂楼安歇,后来绍闻屡次夜出,冰梅也移至东楼一处作伴,所以此后俱在东楼南间歇了。理合注明一笔。慧娘道:“且休要睡哩,这些碟酌家伙,明早叫手下人看见,不成体统。咱两个爽快收拾妥当,洗刷干净,照样安顿他的旧处。省的他们见了,说是咱们背着奶奶吃东西吃酒,这就着实不成道理。总是这些爨妇婆娘识见少,口舌多,异日转了主儿,还能将无作有,对新主说旧主的事情。何况与他个见证,异日便要说咱夜夜与他爹吃酒,半夜里做饭吃,咱家还不知道,外边已谣的一片风声千真万真了。”
  冰梅本来就是贴心贴胆于慧娘,又领了这一片吩咐,愈觉心服,果然依命而行,收拾的一了百当。
  收拾完时,鸡已初唱。慧娘又把今日这番情节,全为收转王中;怎的这事上,可以全公爹当日付托王中之苦心;怎的可以得王中扶曳少主之实力,委委曲曲—一与冰梅详说。又说了许多持家要节俭,御下要忠厚的话,无非在家之日,耳朵听的,眼中见的。那冰梅听了,把瞌睡都忘在海外,慧娘也乐于娓娓不倦。及至兴官醒时哭了,绍闻听南间尚呢喃细语,呼来时,堂楼门已开了。
  后来绍闻得力于冰梅,其实乃是得力于慧娘。此是后话,不得不预提在先。端的孔耘轩好家教也。
  真个是:
  联姻何必定豪门,若到悔时只气吞。
  馋小懒身逞娇贵,舅姑破双泪痕。
  试看此日真闺秀,苦心和衷善温存。
  欲知阿翁好眼力,——
  不记当年访孔耘轩之时乎?
  ——机子一张线几根。
  要之,王中若知自己一腔忠心,能感少主母——年才二十——这一番调停斡旋,婉言劝夫收留之意,也就肝脑涂地,方可以言报称。
  有诗为赞:
  哲哲小星傍月宫,兰馨蕙馥送仙风;
  分明一曲霓裳奏,惟有《葛覃》雅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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