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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句顶一万句-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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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老曹没想到的是,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头,嘤嘤哭了。老曹有些慌张,以为他心焦,或是身上没了盘缠;住店住灶间,就是为了省钱。又用话劝他,谁知越劝越哭。老曹倒束手无策。终于,等那男人哭够了,仰起脸,老曹才发现他长了一对斗鸡眼。平心静气之后,这男人告诉老曹,这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他是一个人贩子。初入此道,不知水的深浅,二十块大洋买了这个孩子,走村串镇,大半个月也没出手。卖不出本钱不说,加上住店和嚼谷,又赔出一大块。屋漏偏逢连阴雨,女孩头上又长了一头秃疮;长了秃疮,更卖不出价钱。秃疮发了,又发起高烧。前思后想,没有退路,所以忧愁。老曹听后,也替他发愁,忘记了他是一个人贩子;左思右想,也没有办法,只好陪他叹气。这时那男人突然抓住老曹的手:“大哥,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老曹吃了一惊,忙往后撤身子:

“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没想要买孩子。”

那男人:

“你随便给俩,我不还价。”

又说:

“随便给俩,也比死了强。”

又说:

“死了,就更没法卖了。”

老曹见他这么说话,苦笑之下,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老曹四十多了,老婆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家里倒是缺孩子,但老曹说:“买个孩子,不是买条小狗,这么大的事,哪能说买就买?”

那男人:

“你就当可怜她。”

老曹:

“这不是可怜不可怜的事,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

又说:

“再说,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总得跟家里的商量商量。”

没想到老曹这句话,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问:“大哥是哪里人?”

老曹:

“襄垣县温家庄。”

说完这番话,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里的草料钱,又赶着大车上了路。老曹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说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没想到的是,两天之后,等老曹粜完芝麻回到温家庄,那男人和那个病孩子,已经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门槛上吸烟。老曹哭笑不得:“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门框上梆梆地磕着烟袋:

“大哥,烫壶酒吧。大嫂愿意要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这又是老曹没有想到的。也不知这个男人,怎么对老曹老婆说的,把她的心说转了。老曹老婆掀门帘子从里屋出来,对老曹说:“这孩子我要了,模样还周正,十三块大洋,也不贵。”

老曹发现老婆换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老曹:“可她正在发烧,还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

“烧已经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头,烧果然退了。那女孩见老曹摸她,睁开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翘鼻,小嘴,不算难看。两天前在车马店烧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烧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摇头。但老曹又说:“可你看她的头,一头秃疮。”

老曹老婆还没说话,那男人说:

“疮跟疮不一样,这是新疮,不是老疮,能看好。”

又说:

“小骨头,嫩肉长得快。”

又说:[WWW。Zei8。]

“不带点毛病,也不会这么便宜。”

又说:

“大哥,交钱吧,从今往后,我不卖人了,我还卖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里,老婆说了算。老婆说要,老曹只好从身上掏出钥匙,开柜门拿钱。家里只有八块大洋,老曹又跑到东家老温家去借。老温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陈醋坊,叫“温记醋坊”,一天能酿出百十坛子醋,每一瓮醋坛子上,都贴着红纸四方签,上写着“温记”二字。方圆百十里,都吃老温家的醋。老曹除了给东家赶车,有时醋坊忙了,夜里还去醋坊帮东家翻醋糟。老曹来到东家后院,大槐树下,东家老温,正跟周家庄的东家老周下象棋。周家庄距温家庄五十里。周家庄老周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着杏花村的意思,酿辣酒,也酿甜酒。方圆几个县,红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圆百里的东家中,卖醋的老温,就跟卖酒的老周好。逢年过节,或是老温去看老周,或是老周来看老温。就是平常日子,两人也时常走动。两人见面,除了在一起谈话,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现在棋盘两端,老周正端着杯子喝茶,老温手里拿着两颗棋子,相互敲着看棋盘。见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说借钱,想退出去;老温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啥事?”

老曹迟疑着:

“东家,没事。”

老温:

“老周又不是外人,说吧。”

老曹这才说:

“想借钱。”

老温:

“不年不节,借钱做啥?”

老曹只好将买孩子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说了。老曹又说:“东家,这孩子我真不想要,家里的娘们,没有正性。”

又说:

“年底算账的时候,东家从我工钱里扣就是了。”

又说:

“这女娃,一头秃疮,看上去真可怜。”

老温还没说话,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开了口。老周时常来温家庄老温家串门,有时当天返回去,有时天晚就住下了,打发跟他的马车回去;第二天回周家庄,老曹赶着温家的马车送老周。周家的马车有酒味,温家的轿车有醋味。老周往车里钻的时候说:“一闻就知道换了车。”

路上五十里,两人也聊天。因老周是东家,话头多由老周提起。老周问老温家的事,也问老曹家的事;老周问一句,老曹答一句。所以老周对老曹家的情况也熟悉。这时说:“先不说孩子可怜不可怜,为老曹两口老了,膝下没个人,也应该买。”

老温也点头:

“就是为了孩子,也不为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但等孩子买下之后,老曹才知道,老婆要这个孩子,既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老曹两口,也不是为了造七级浮屠,而是为了跟二叔致气。二叔就是老曹的弟弟。老曹大名叫曹满仓,老曹的二弟大名叫曹满囤。曹满仓自小性子坦,曹满囤自小性子躁。曹满仓自小长得高,成人后一米七八;曹满囤是个矬子,成人后一米五六。矬子又性格躁,曹满囤小时在外常受欺负。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就霸道。跟爹娘霸道,跟曹满仓也霸道。霸道不是抢你碗里的吃食,或是手里的玩物,而是在说话上,一件事怎么办,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话本来该这么说,他非那么说;事本来该这么办,他非那么办;一时不顺他的意,他就在家里打滚撒泼。见弟弟打滚撒泼,爹娘上来甩曹满仓一巴掌:“多大了,还不懂事,遇事不知让着弟弟。”

事情虽然别扭着,却得按着别扭来。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两人长大,各自娶了老婆。兄弟两人共事,一切由曹满囤说了算。曹满仓个儿高,娶个老婆也个儿高;曹满囤个儿低,娶个老婆个儿也低。曹满仓的老婆虽然人高马大,却不会生孩子;曹满囤的老婆虽然矬得像个毛蛋,却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按当地风俗,老大家不会生孩子,老二家的大孩子应过继给老大;既给老大养老送终,也继承老大的家业。但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愿意过继曹满囤的老大。曹满囤两口子个矬,生的孩子也矬。老大十六岁了,个头只有桌子高;个矬,腿却粗,头又大,像个侏儒。孩子像侏儒还不是主要的,曹满仓老婆讨厌的,是曹满囤说话,处处压曹满仓家一头。曹满囤见曹满仓老婆四十多了,还没开怀,常对曹满仓两口子说:“就别等了,赶紧把大小接过去吧。”

曹满仓不敢说不接,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怕曹满囤;女人不会生孩子是个短处,但曹满仓老婆自己不当短处,别人也无可奈何;为曹满仓怕曹满囤,还跟曹满仓吵架;曹满仓老婆见曹满囤一而再再而三地催过继,知他图自家的家产;一开始不答理他,后来有一回干脆说:“二叔,这事不要再说了,大小该干吗干吗吧,俺不会接了。”

曹满囤:

“为啥不接?”

曹满仓老婆:

“人到小五十,还有生的呢。”

曹满囤立马急了:

“到时候你不生,咋说?”

曹满仓老婆:

“我要不生,就给你哥娶个小。”

一句话将曹满囤噎住了,也将曹满囤的后路给堵死了。但话是这么说,几年又过去了,她还没开怀,但也没再提给曹满仓娶小的事,倒是如今碰到这个人贩子卖人,给家里买了个小闺女。小闺女过去叫巧玲,她给改名叫“改心”,意思是让她把心改了。改心长了一头秃疮,曹满仓老婆也没带她看医生,将她带到襄河边,用河水给她洗疮。头上的秃疮已经涌脓了,曹满仓老婆先挤脓,后洗疮;曹满仓老婆个儿大力沉,挤弄起来,改心护着头,哭得像猫叫。挤过洗过,曹满仓老婆问改心:“改心,我好还是你亲娘好?”

改心:

“你好。”

曹满仓老婆扬手甩了改心一巴掌:

“才五岁,张嘴就是瞎话。”

改心哇的一声又哭了:

“我说的是实话。俺亲娘跟人跑了,你没跟人跑。”

曹满仓老婆一屁股蹾在河滩上,咯咯笑了。曹满仓老婆又问:“知道老家在哪儿吗?”

改心点点头:

“知道。延津。”

曹满仓老婆:

“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吗?”

改心摇摇头:

“俺爹死了。”

曹满仓老婆:

“那你想谁?”

改心:

“想俺后爹。”

曹满仓老婆:

“你后爹叫个啥?”

改心:

“俺爹叫吴摩西。”

曹满仓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

“以后不许想延津,也不许想你后爹;啥时候想这两样,啥时候挤你的秃疮。”

又张开手,去挤改心的秃疮。改心赶紧用手护着头,哇的一声哭了:“娘,我不想他们。”

挤脓挤了一个月,改心头上的秃疮,竟让曹满仓老婆给挤好了,又长出头发。曹满仓一开始不同意买孩子;不同意买孩子并不是惦着娶小,一个赶大车的,也养不起两个老婆;就是养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个小;现成买一个孩子,倒图个方便。但他觉得买来的孩子会不亲;谁知一个月后,与改心熟了,两人倒说得着;这时觉得多个孩子,除了热闹许多,家里也变了许多;赶大车出门,心里也多了一份惦记。但曹满仓家买孩子,惹恼了曹满囤。曹满囤不是说曹满仓家不能买孩子,也不是因为曹满仓家买了孩子,不会再过继他的大儿子,无法承受曹满仓的家业,而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曹满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满仓两口子买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气。曹满仓两口子致气,曹满囤也赌上了气。两家住前后院,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过去兄弟俩见面还说话,现在连话也不说了。

说话到了年底。曹满囤有一个小女儿叫金枝,六岁了;这年正月,脖子里患了老鼠疮。年头里腊月还好好的,正月里患了老鼠疮。老鼠疮并不难治,到集上中药铺,买一贴老鼠疮膏药,贴上去,几天就好了。但曹满囤任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越发越大,不去买药。一开始像楝豆大小,几天后像红枣那么大。金枝在院子里哭:“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吧。”

曹满囤在院子里跺着脚:

“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娃有啥用,早晚不还得出嫁?”

曹满仓一家听到前院曹满囤的骂声,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曹满仓的老婆从屋里蹿出来,拿根棒槌就要过去理论,曹满仓拦住她:“人家是说自己的孩子,又没有说改心,你过去能说个啥?”

曹满仓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过后,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已发得像碗口那么大,金枝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等醒过来,看着自己的爹:“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去集上买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的压岁钱呢。”

曹满囤仍跺着脚:

“不买,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声,金枝真让疼死了;捌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脖子反弓着,落在了脊背上。一个晚上,曹满囤家没声。到了五更鸡叫。传来曹满囤嚎啕的哭声。他没哭自己的孩子,哭道:“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一哭没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长大才知道,当年金枝长老鼠疮时,二叔曹满囤并没想让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场戏。原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几天;给金枝看老鼠疮的医生都打听好了。谁知戏演到初八,假的竟变成了真的。曹满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这个由假变真。曹家兄弟,从此一辈子不说话。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一段话。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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