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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逝去的武林-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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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时动懒腰

薛颠是我见面就磕头硬拜出来的老师,他当上国术馆馆长后走了文士的路线,接人待物彬彬有礼,我拜师时他好像是五十三岁。

拜师时由于我离家太久,钱都花完了,连拜师礼都没有。他的《象形术》一书,确是可开宗立派的拳学,同时也是在一个新的名目下,将形意拳的要诀公开了。此书用词简约而雅致,可谓字字斟酌,是给自己写传世之作的写法。

形意拳有“劈、崩、钻、炮、横”五行,薛颠有“飞、云、摇、晃、旋”五法。此次讲一个云法,仅作为青年一代自修此书的提示。象形术源于形意拳,先说形意拳的大法则。

《庄子》中有个“庖丁解牛”①的故事,牛肉糙厚,一把刀子杀不了几头牛就崩坏了,但有一个屠夫一把刀用了多年仍然锋利如新,这就是形意拳的大法则——以柔用刚。

有人喜欢形意拳表面的刚猛,结果练成了“伤人伤己”,铁骨头硬茧子,但仍免不了像一般屠夫,剖了牛,刀子也坏了,早晚伤了自己。真正的形意拳是“伤人不伤己”的,要兜着劲打人、扑着身子打人。

之所以用坏刀子,因为手腕僵,刀子入肉后一较死劲,就崩了,只有腕子活了才伤不了刀子。同样的道理,形意拳一出手,身上是活的。不是一个劲,多股劲团在一起,如此方能游刃有余。

以前天津有位武师,天生一股狠劲,平时将一百张高丽纸叠在一起,两臂翻着打,能打得最底下的一张碎,而上面的无损。这个方法连招式带劲力都有了,与人比武,两臂一翻,别人就招架不住。

唐维禄知道他是好汉,想点拨他,说:“你这是打一百张纸出的功夫,要超过了一百张纸,怎么办?”他说:“接着翻。”

唐师说:“我搭着你,看你能不能翻过来。”他连翻多次,胳膊翻不上来,这是唐师在庖丁解牛。形意拳的劲含着,能控制人,发作起来,犹如庖丁一下把刀子捅到牛体深处,能把人打透了。只有伤人不伤己的劲道,方能无坚不摧,伤人伤己的硬功终归有限。

平时总爆发着练拳,拳头抡得越猛,劲越单薄,竹篮打水一场空,练不出功夫。比如尚云祥绰号铁脚佛,可以脚裂青砖,但他教我们时不让足下用力,要提着脚心,因为在人体力学上,脚跟和后脑是杠杆的两端,打拳时狠劲蹬地,会震伤后脑。练形意拳练得头晕目眩,记忆力减退,就是脚下太用力了。

尚云祥足下的沉重力道是轻着练出来的,好比走钢丝,脚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轻,得更用力才能轻得起来。不是在一个劲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几股劲。走钢丝为控制平衡,得调动全身劲道,敏捷变化,既不能踩实了钢丝,也不能踩虚了,掌握住这个火候,方能练出功夫。

练拳要如盲人走路,盲人跟常人不同,蹭着地走路,外表好像很沉重,但脚下是活的,并不只维持着前后平衡,四面八方都照顾着,绊到什么东西,一晃就站稳了,这是以柔用刚,多股劲的作用。这个柔不是软化,是变化。

我听闻程廷华走的八卦桩不是木头,是藤条编的。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一次走在河滩上,泥巴有韧劲,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腿上出了功夫。如果传闻属实,那么程庭华踩“软桩子”是在练多股劲。

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祸害中国人,程廷华拎着大砍刀在房上走,见到落单的洋鬼子就蹦下来一刀劈死,转身又上了房。他杀的人一多,给盯上了,最终被排子枪(洋兵队一起开枪)打死。他是武林的英雄,八卦门的成就者。

形意拳歌诀有“消息全凭后脚蹬”,形意拳先要提肛,肛门一提,腰上就来劲,腿上跟着来劲,后脚蹬的是腰上的消息,不是用脚跟蹾地。薛颠还说提肛是练身法的关键,不是努着劲提,那样太憋屈,而是肛门有了松紧,臀部肌肉就活了,两腿方能速巧灵妙。

世评薛颠的武功达神变之境,我问过唐师:“薛颠的东西怎么样?”唐师说:“快,巧妙。”

形意拳的功夫出在腿上,腿快的人打腿慢的人,犹如拳击里重量级打轻量级,能有这么大区别,而且腿上出了功夫,拳头的冲撞力就大。所以,说一个练形意拳的人腿快,就是在说他技击厉害。唐师当年和孙禄堂齐名,以腿快著称,他能认可薛颠快,我就信服了薛颠。

至于薛颠的巧妙,体现在他的飞、云、摇、晃、旋中,提取了形意拳的精粹,练的不是拳招,是大势。有一个可解释“大势”的事例——我跟随尚云祥的近两年时间里,没有人找尚师比武,因为按照武林规矩,低辈份是不能向高辈份挑战的,而且都知道尚师功力深,没人动“在尚云祥身上争名”的心思。

但有个军队团长来挑战,我们不能按武林规矩将他赶走,其实一看就知道他功夫不行。由于他纠缠的时间太长,尚师就说:“比武可以,得先立下武士字(生死文书)。你把我打死了,我徒弟将我一埋就完了,我要把你打死了,你们部队不干呀。”

他有点害怕,但既不立字据也不走,还呆着磨。尚师说:“不立武士字也行。这样,你打我一拳,把我打坏了你就成名了。”

团长一拳打来,尚师身子一迎,团长就后背贴了墙。尚师还跟他开玩笑,说:“我能回敬你一拳吗?”团长连忙说:“我打您,我都成这样了,您要打我,我不就完了吗?”说了服软的话,这团长就走了,以后再没来过。

尚师的这一迎,就是大势。所谓“大势所趋”,练的是身法的动态趋势。抡着胳膊打人,不是形意拳。形意拳是扑着身子打人,犹如虎豹,窜出去一丈是这个势头,略微一动也是这个势头。

云法的大势,就是身子往前一扑,又把自己拧拉回来,身子刚缩又把自己推出去,一推就转了个身。几次换劲均无断续,要变化在一起。

如果没有这种变化,就很容易将形意拳步法练成交谊舞舞步了。薛颠在《象形术》“桩法慢练入道”的章节写道,站桩时要“慢慢以神意运动,舒展肢体”,站桩也是为了练这种变化的。

薛颠的云法要“荡荡流行绵绵不息”,正如太极拳云手不是手从左摆到右,而是由左“变化”到右。练摆动什么也练不出来,练变化才能出功夫。没有这种天然之动就没有变化,硬性地训练自己,就成了作体操。

有着天然之动,就有了神气,所以薛颠说云法在内功上有“丹田气实之妙”,发劲上有“弹簧、鼓荡、吞吐、惊抖之机”,身法上有“蜿蜒旋转行踪不定之灵”,极尽变化之能,是长功夫的捷径,深切体会,可知薛颠的巧妙。

另,书上没写,但薛颠教我时,说云法可点穴,多教出一个手指翻挺的动作。不管能否点穴,武术一定要练到指尖,手指一弯就是拳,死握着拳是很难练出劲道的。对于云法,薛颠在书上最后嘱咐读者:“学者,最宜深究其妙道。”

再解释一下薛颠在书上讲的“三顶”,头顶有冲天之雄,舌顶有吼狮子吞象之能,指顶有推山之功。

头发根耸起,血气沸腾,好像大鹏鸟随时可冲天而起,令人勃发英雄气概,正是“虽微毫发,力能撼山”。

舌头掀起,浑身肌肉振奋,有“丹田壮力,肌肉似铁”之效。而且舌一顶住上牙床,牙就咬紧了,牙紧手就快,比拼果断。这顶舌切齿,还要有个“舌根一颤,能发出狮子般巨吼”的意念,但不真吼,含在嘴里,如滚滚的雷音。身子扑出去的时候要有个狂劲,好像狮子张口,哪怕是大象也把它吞了,不是真张嘴,但嘴里要咬着劲。有了这股狂劲,能摄敌之魂魄,正是“牙之功用,令人胆悚”。

手指甲里的肉顶着指甲,遍体筋都牵颤。不但手指要顶,脚趾也要顶,缺一不可。人往往一顶就僵,找一点手脚尖冰凉的感觉,就自然地顶上了。人生气的时候,会气得手指发抖,就是牵颤了筋,即便没练过武,这时候打一拳,练武的人也很难承受,正是“爪之所至,立生奇功”。②

三顶不单是激发劲道的比武要诀,也是保养身体的锻炼法,我是奔九十的人了,但没谢顶没戴假牙,算是头发、牙齿保住了,这就是三顶的功效。

云法的要点,是它的特殊之动。练时不要求快求敏捷,那样就成了体操、田径的动。这种动犹如早晨不想起床赖在被窝里鼓悠的动,犹如深夜里倦意一起伸懒腰的动,是一种天然之动。③

【注释:】

『①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②参考形意门四稍说:

人之血肉筋骨之末端曰稍,盖发力血稍,舌为肉稍,爪为筋稍,牙为骨稍,四稍用力,则可变其常态,能使人生畏惧焉。

血稍,怒气填胸,竖发冲冠,血轮转动,敌胆自寒,毛发虽微,摧敌不难。

肉鞘,舌卷气降,虽山亦撼,肉坚比铁,精神勇敢,一舌之威,使敌丧胆。

筋稍,虎威鹰猛,以爪为锋,手攫足踏,气势兼雄,爪之所到,皆可奏功。

骨稍,有勇有骨,切齿则发,敌肉可食,皆裂目突,惟齿之功,令人恍惚。

③起落钻翻中的妙动:

拳打三节不见形,如见形影不为能。虚中含实,实中含虚。奇无不正,正无不奇,奇正之变,妙用无穷。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即三回九转是一式也。』

欲济苍生忧太晚

晃法不是摇晃的晃,而是虚晃一枪的晃。薛颠的象形术公开时,并没有引起非议,因为形意门承认它。作为形意拳的旁支,与形意拳的渊源,在拳架上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晃法。

形意拳看似单纯,其实精细,有许多小动作,比如炮拳的落式两臂一磕,不是砸胳膊,而是一手的拳尖磕在另一手小臂的大筋上,劈拳的起式也要用指尖搓着这根大筋。

对此,董秀升为李存义整理的《岳氏形意拳五行精义》上画得很清楚,虽然有的地方画清楚了却没写,写清楚了却没画,但读者只要懂得以文索图、以图索文,就知道这本书将功架交了底。

形意拳是属蛇的,蛇就一块肉,爬树游水,什么都干了,形意拳一个五行功架,什么都练到了,桩法、内功从里出,打法、演法从里出,唐维禄、傅昌荣、孙禄堂练形意拳甚至练出轻功来了。

五行拳是拳母,一辈子离不开,上手就受益。将五行拳的小动作都学到,方能出形意的功夫。十二形就是从五行拳里变出来的,而练象形术的人能变回五行拳,一练起来,就知道两者是一个脉。

以上说的是练武练通了以后的情况,但在练武的过程中,象形术作为一个可以标新立异的拳学,有其特殊的教法。老辈人觉得薛颠法眼高,认为象形术将形意拳升华了一些,我揣摩不是指象形术比形意拳出的功夫大,而是指这个教法能提拔人。

尚云祥的教法是经验感染,点滴之间就给出个整东西,唐维禄把同门师兄弟的好东西都摘进了自家门,要什么有什么,作徒弟的玩成什么样,他都能把你推上道。

薛颠的教法是立了一个新的功架,但我的个人体会是,练象形术的功架反而对形意拳体会更深,这立新架的教法很卓越,让人自己摸出来。

比如我年轻时在象形术上得了领悟,以后练武却只是集中在形意的崩拳、蛇形上,与人交手也就是崩拳和蛇形便够了。但我的崩拳一动,里面就有象形术的飞、云、摇、晃、旋含着,如果非要我用象形术打人,飞法一挑,形意拳的劈、崩、钻、炮、横都动了。

只用崩拳和蛇形,是我多年练武比武自然形成的。我的崩拳、蛇形都只是看似崩拳、蛇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顺手就行了。

学武得整个地学,练功夫的时候,一个动作,什么都练在里头,比武的时候也要整个地比,什么都带着,管它用的是崩拳还是劈拳,一出手就是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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