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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赵子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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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曰把电话机挂好,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跑到屋里,抓起帽子就往外跑。

“怎么啦?老赵!”武端问。

“老李被执法处拿去了!”赵子曰只说了这么一句,惊慌着跑出大门去。

“老莫!怎么样?”赵子曰急得直跺脚。

“我已疏通好,我们可以先去见老李一面,他现在在南苑军事执法处!”莫大年脸也是雪白,哆哩哆嗦的说:“快走!你身上没带着什么犯禁的东西呀?到那里要检查身体!一把小裁纸刀也不准带!”

“身上什么也没带!走!老莫!”

两个人跑到街上,雇了一辆摩托车向南苑去。坐在车里,一路谁也没说话。到了南苑司令部,莫大年去见一位军官。那个军官只许他们见李景纯五分钟。然后把赵子曰也叫进去,检查了身体,那个军官派了两名护兵把他们领到执法处的监牢去。

两个护兵一个是粗眉大眼的山东人,一个是扁脑杓,薄嘴唇的奉天人。两个人的身量全在六尺出头,横眉立目,有虎豹的凶恶,没有虎豹的尊严威美。腰中挂着手枪,背上十字插花的两串子弹,作贼作兵在他们心中没有分别,自要有手枪与弹他们便有饱饭吃。

军营的监狱在司令部的南边。一溜矮房,围着土打的墙,墙外五步一岗的围着全身武装的大兵。新栽的小柳树,多半死少半活着的在土墙内外稀稀的展着几条绿枝。一个小铁门,门外立着一排兵:明晃晃的枪刺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把那附近一带的地方都瞧得冷森森的,虽然天上挂着一轮暑天的太阳!

那一溜小矮房共有三十多间,每间也不过三尺长二尺宽。没有床铺,没有椅凳,什么也没有,只有大铁链上锁着个活人。四围的土墙离这列房子前后左右都有一丈来的;左边晒着马粪,右边是犯人每天出来一次大小便的地方。院中有苍蝇和屎蜣螂飞得嗡嗡的乱响,和屋中的锁链声连成一片世间仅有的悲曲!屋子里是湿松的土地,下雨的时候,墙角一群一群的长着小蘑菇。四面没有窗子,前面只有一扇铁门,白天开着,夜间锁上:屋里的犯人时常有不等再开门,就在铁门后与世长辞了!四围的粪味和屋中的奇臭,除了抵抗力强于牛马的,很少有能在那里活上十天半月的!门外的兵们成年的在那里立着,他们不怕,因为他们的身体构造是和野兽一样的。

到了监狱,两个兵把他们领到李景纯那里。李景纯只穿着一身裤褂,小褂的肩部已撕碎,印着一片片的血迹,两只细腕上锁着手镯,两条瘦腿上绊着脚镣,脸上青肿了好几块,倚着墙低着头站着。

那个奉天兵过去踢了铁门两脚:“妈的,有人看你来了!”李景纯慢慢抬起头来往外看。看见赵子曰们,他又把头低下去了。

赵子曰,莫大年的眼泪全落下来了。

“有话快说!”两个兵一齐向他们说。

莫大年掏出两张五块钱的票子塞在两个兵的手中,两个兵彼此看了一眼,向后退了十几步。

“谢谢你们!老赵!老莫!”李景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铁镯慢慢的说:“这是咱们末次见面了!”

“老李!到底为什么?”赵子曰问。

“一言难尽!时间大概也不容我细说!”

莫大年摸了摸衣袋中的钱包,又看了那两个大兵一眼,对李景纯说:“快说!老李!”

“我有把手枪,是四年前我在家中由一个逃兵手里买的,还有几个枪弹。”李景纯往前挪了两步,低声的说:“是为我自杀用的!因为那时候我的厌世思想正盛。后来我改了心,我以为人间最不光荣的事是自杀;所以那把枪成了暗杀的利器了,自杀与暗杀全不是经济的,可是因时事的刺激,叫我的感情胜过了理智;无论怎么说吧,暗杀比自杀强,因为我要杀的人是人民的公敌,我不后悔,这样丧命比自杀多少强一点!”

莫大年不忍的看李景纯,把头斜着向旁边看。和李景纯紧临的房子内,一个囚犯正依着铁门咬着牙用腕上的铁链往下刷腿上被军棍打伤的脓血,铁链一动随着大绿豆蝇嗡的往起一飞。莫大年把头又回过来了。

“老赵,你还记得在女权会遇见的那个贺金山!他的父亲是,在那个时候,大名镇守使。他和欧阳天风是赌场妓院的密友。他的父亲,贺占元,现在奉命作京畿守卫司令。贺占元在大名的时候,屈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现在他到北京就职,他要大施威吓,除在通衢要巷枪毙几个未犯死罪的囚犯外,还要杀一两个较有名声的人以压制一切民众运动。欧阳天风既和贺金山相好,所以他指名叫贺金山告诉他父亲杀张教授。你们当然猜得到,他为什么这样办。

“我从王女士那里得来这个消息,因为前几天欧阳天风喝醉了威吓她,说漏了嘴。我呢,并不是为张教授卖命,因为我们没有十分亲密的关系;我是为民间除害!老赵!我昨天找你去的时候,我的主意已决定,可是我没告诉你;作这种事是不能不严守秘密的。今天早晨我在永定门外等着他,嗐!没打死他!详细的情形,你们等看报纸吧,不用细说,我自恨没有成功,我什么也不后悔,只后悔我只顾念书而把身体的锻炼轻忽了;设若我身体强,跑动得快,我也许成功了!嗐!完了——”

“你放心,老李!我们当然设法救你!”莫大年含着泪说。“不必!老莫!老赵!假若你们真爱我,千万不必救我!所谓营救者,不出两途:一,鼓动风潮,多死些个人,为我而死些人,我死不瞑目;二,花钱贿赂;我没打死他,人民的公敌,反拿钱去运动他,叫他发一笔财,我愿意死,不忍看这个!——”

那两个大兵又走过来了,莫大年偷偷的把钱包递给他们,他们又退回去了。李景纯叹了一口气,看了莫大年一眼。然后接着说:

“我常说:救国有两条道,一是救民,一是杀军阀;——是杀!我根本不承认军阀们是‘人’,所以不必讲人道!现在是人民活着还是军阀们活着的问题,和平,人道,只是最好听的文学上的标题,不是真看清社会状况有志革命的实话!救民才是人道,那么杀军阀便是救民!军阀就是虎狼,是毒虫,我不能和野兽毒虫讲人道!

“黑暗时代到了!没有黑暗怎能得到曙光!

“老莫!老赵!你们好好的去作事,去教导人民,你们的工作比我的难,比我的效果大!我只是舍了命,你们是要含着泪象寡妇守节受苦往起抚养幼子一样困难!不用管我,去作你们的事!

“只有两件事求你们:到宿舍收拾我的东西送回家去;和帮助我的母亲——”李景纯哭了,“你们看着办,能怎样帮助她就怎样办!她手里有些钱,不多!我只求你们这两件事,老赵,老莫,你们走吧!”

莫大年两眼直着,说不出来话,也舍不得走。赵子曰跺了跺脚,隔着铁栏拉住李景纯上着手镯的手:“老李!再见!”说完,他扯着莫大年往外走。

走到监狱外面,赵子曰咬着牙说:“老莫!你去办你的,我办我的,快办!不用听老李的!非运动不可!你另雇车,我坐这辆车去赶天津的快车,有什么消息给我往天津神易大学打电!”

“老李!我尽我的力量给你办,成功与否我不敢说!”武端对李景纯说:“不幸失败了,你一定死;那么,我今天在你未死以前求你饶恕我以前的过错!我总以为我聪明,强干,有见识,其实我是个糊涂虫!我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可是我嘴里永远不说好的,只说歹的;因为说着好听,招笑!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是好人,老李,可是今天早晨我还故意的告诉老赵:你和王女士有秘密!老李!你饶恕我不?原谅我不?我是混蛋!我以为我多知,多懂,多知秘密;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甚至于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在那儿立着呢,到底我是干什么的!老李,我后悔了!你的光明磊落把我心中的黑影照亮了!你要是不幸死了,在你死的以前别再想我是个坏人!我知道你决不计较我,可是我更进一步希望你在死前承认我是个有起色的朋友——”

“一定!”李景纯点了点头。

“拆卖天坛的事,老李你放心吧,我决不再进行。不但如此,我还要辞职,往回力争。至于我将来的事业,还没有一定的计划。老李,我向来没和你说过知心的话,今天你不能不教训我了,假如你承认我是个朋友!你说我该作什么?”“老武!我谢谢你!”李景纯低着头说:“以往的事不必再说,你的错处吧,我的不好吧,全是过去的,何必再提!现在呢,我求你千万不必为我去运动,也不必再来看我,设若我还可以再活几天。因为:我们能互相了解,不见面也是真朋友,生存不能变动的;我们不能互相了解,天天见面又有什么用;况且,你来看我一次总要给兵们几个钱,我真不爱看你这么作!

“你的将来,我只能告诉你:潜心去求学!比如你爱学市政,好,赶快去预备外国文,然后到外国去学;因为这种知识不是在《五经》《四书》里所能找出来的,也不是只念几本书所能明白的。到外国去看,去研究,然后才能切实的明白。学好以后,不愁没有用处;因为中国的将来是一定往建设上走的,专门的人才是必需的。自然,也许中国在五千年后还是拿着《易经》讲科学,照着八封修铁路;可是我们不应这样想,应当及早预备真学问,应当盼着将来的政府是给专门人才作事的机关,不是你作官拿薪水为职业的养老院。几时在财政部作事的明白什么是财政,在市政局的明白市政,几时中国才有希望;要老是会作八股的理财,会讲《春秋》的管市政,我简直的说:就是菩萨,玉皇,耶稣,穆哈莫德,联盟来保佑中国,中国也好不了!

“老武!快去预备,好好的预备!不必管我,我甘心一死!我最自恨的是我把几年工夫费在哲学上,没用!设若我学了财政,法律,商业,或是别的实用科学,我也许有所建树,不这么轻于丧命!我恨自己,不是后悔,我愿意死了!“至于我和王女士的事,老武,你去到我宿舍的床底下找,有两封她的信,你和老赵们看看就明白了。这本来不是件要紧的事,可是临死的人脑子特别细致,把生前一切的事要想一个过儿,所以我也愿意你们明白我与她的关系。完了!老武!再见!”

第二十三

“你能同我去找阎乃伯不能?”这是赵子曰见着周少濂的第一句话。

“他作了省长还肯见我!”周少濂提着小尖嗓说。“你不去?现在可是人命关天!”

“我不去!去了好几回了,全叫看门的给拦回来了!再说,到底有什么事?”

“老李被执法处拿去了,性命不保!这你还不帮着运动运动吗?!”

“是吗?”周少濂也吓楞了,楞了一会儿,诗兴又发了:“我不去,我得先作挽诗,万一老李死了,我的诗作不得,岂不是我的罪恶!”他说着落下泪来!

周少濂是真动了心,觉得只有赶快作挽诗可以减少一点悲痛!诗一作成,天大的事也和没事一个样子了!“没工夫和你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赵子曰说完就往外跑。

到了阎乃伯的宅子,赵子曰跳上台阶就往里闯。“咳!找谁?”门前的卫兵瞪着眼问。

“我前者是你们府上的教师,我要见见你们上司!”赵子曰回答。

“省长进京了,去给新任贺司令贺喜去了!”

“嘿!”赵子曰急得干跺脚,想了半天才说:“我见见你们太太成不成?”

“我们太太病了!”

“我非见不可!我是你们少爷的老师,你能不叫我见吗?!”赵子曰说着就往里走。

“你站住!我们少爷死啦!”那个卫兵把赵子曰拦住。

“我非见你们太太不可!”赵子曰急扯白脸的说。“好!我给你回禀一声去,你等着!”那个卫兵向赵子曰恶意的笑了一笑。

那个卫兵不慌不忙的往里走,赵子曰背着手来回打转,心里想:见了她比见他还许强,妇女们心软,好说话。正在乱想,那个卫兵回来了,说:“我们太太是真病了!不过你一定要见,我也没法子。你见了她,她要是——你可别怨我!”

赵子曰一声没言语,随着卫兵往里走。走到书房的跨院,阎太太正在院里立着。她穿着一件夏布大衫,可是足下穿着一双大红绣花的棉鞋,呆呆的看着院中那盆开得正盛的粉夹竹桃。书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见赵子曰进来,两个交头接耳的直嘀咕。

“这是我们的太太!”那个卫兵指给赵子曰,然后慢慢的走出去。

“阎太太!”赵子曰过去向她行了一礼。

“你来了?我的宝贝!啊,我的宝——贝!”阎太太看着赵子曰连连的点头,好象小鸡喝水似的。直楞楞的看了半天,她忽然狂笑起来,笑得那么钻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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