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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巫言-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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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社长望着天使郝修女,您瞧,这周遭,走得了么?

唔。

您看怎么着,再留几日?

天使郝修女默然称是,三个月后吧。

三个月后,好的三个月后。

默视的凝神中,前社长与天使郝修女,达成了协议。前社长抱拳答谢。

此协议,与死神的协议,前社长明白,多出的三个月,因此他得放弃——无论是美其名为让步也罢,妥协也罢,前社长明白他得放弃、首先,他得放弃求知欲。

是求知欲,让他翻完了差不多那一落抗癌书。便最厚一本好大来头叫《细胞转型》,慑于其癌权威之名亦亲人们买来准备好好研究正常细胞如何转型为癌细胞的罢,然而依然是,除了他以外,缓不济急,谁读啊。惟前社长一人在读。一边老编辑恶习的凡有错字漏字乃至不该是问号却用了问号的标点皆一一校订之,一边则栽进一个似科幻似未来的免疫疗法基因疗法世界里。前社长很快脱离利害关系人的聚焦,被那如侦探探案般在实验室及临床试测中的迷离过程吊足胃口读到完,连完后列的英译名词解释,也一一读之仿佛倒带总检案情线索。结果,前社长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开刀、放射线、化疗之外,先进医疗里最先进的基因疗法。

因为求知欲,前社长忘却自己是个卧病无用的人。保持看报看书习惯,让他错以为自己仍在日常生活的轨道上,运行自如。那些众说纷纭言之凿凿的抗癌途径,让他更验证了自己的信念:真理的对面还是真理。未来世界里的基因疗法,不但他,连小女儿一代,大约他们皆受惠不到,可光是知道有这样东西,也叫人神旺。支援得基因疗法的背后,一国之国力呐。前社长见吊在半空的化疗药剂一滴滴注入手血管时总想,说是新药还未上市故而并不在医院的批价领药系统里,因着女婿人脉才拿得到治癌新药,又有密宗信徒教他佐以念力观想药物正在一点一点杀死癌,但前社长总想着,这滴剂背后所调动之人力物力资源,够发一枚卫星上太空去了。

前社长如追探案续集,很想再追基因里如雷贯耳巨星中之巨星DNA,说是一种双螺旋的链结构,号称自然界最完美的形式,更属于物理学,而非生物学?说是两个年轻人,一个竟只二十五岁,两个小伙子一夕间,开创了分子生物学从此改变了科学的方向。啥玩意儿恁厉害?

前社长想起古代西方圣贤,说是人们在准备毒药时而贤者在吹笛习曲,人们问他这对你有何用?贤者曰最少,我可以在死去之前学会这首曲子。

顺服于命运,顺服得如此清醒明白,够跟命运打成平手了。

最少,我可以在死去之前学会这首曲子——好气派,这是圣贤。前社长不是。

云雾吹开,好难得清醒的一刻,此刻。前社长明白,他得放弃掉清醒了。

未来多出的三个月,不必未来就是现在,精神不济时,他会一份报纸也看不完。未来,莫说一份,一页罢。到最后,数行,一行,一条头版标题,一个一个方块字,都将弃他而去。他面对它们,认识它们,但它们都不对他发出意思了。他跟这世界最主要,最不可缺失的连结,断线了。他跌落回无明长夜,变成猿人。

这是你愿意的吗?死神再确认。

我愿意。

前社长想起佛陀,传法来到拘尸那迦罗,穷人奉养粥钵,粥馊了,佛陀安静吃完。是罢佛陀八十了,腹泻虚弱,在沙罗双树间置床卧下不起,花开满树,月圆夜空里入寂。

肉身多苦啊。前社长愿意放弃清醒,留待肉身予亲人。

可怜亲人之爱,蒙蔽了亲人们的眼睛。前社长愿意多伴三个月,让亲人们认为他们铆足了力,尽到了责任。让肉身的终止,像斜阳一寸,不知不觉消融于夜晚。让死亡比较像瓦斯用罄,由红而橘而软软无光的火苗,然后再也打不出火了。

前社长愿意放弃自律,交出肉身,他再也无法管理自己的起居作息了。

以身示教。前社长但愿这是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身教,让死亡的铭记印象,不至于太狰狞。他是亲人们以后将面对的一个个亲人死去里的第一个,他但愿不要太惊吓。

那么,死神起身告辞,三个月后见。

是的,三个月后。

他听见死神说——小女儿送郝修女步出房屋到院子,前社长听见郝修女悄声叮咛小女儿:“注意不要感冒,不要受到感染。我们身体好比马车靠四匹马拉着心、肺、肝、肾,四匹马一齐跑。注意父亲的这些功能。要是一个衰竭的话,其他也会衰竭。”

是罢不要插管无需急救,徒然医疗武器摧残人,这是亲人们契知的。那么,最后他将像四座马达,一座一座熄火了。

于此之前,前社长环视屋里,最少,他还可以消化掉那些他走以后就当场变成废料的中药药材。他记得要嘱咐老妻,到时候必定必定要帮他戴上假牙。

此刻,院门带上喀答一声,他听着小女儿陪死神一路走远去坐车。前社长真想,真想把这一刻的清醒明白,传给谁知道,如科幻世界里一按钮,脑中所想便输至另一脑中。就像基因,会得复制,传给下一代。

可怜无法复制,无法传递,无人知晓的清醒明白啊。

他此刻获得的,亲人们受惠不到,他们终归要自己走一遍。走到尽头,如果上天恩待,他们亦将有所获得,这算幸运的了。前社长终于明白,人生如旅,终归,每个人都是不结伴的旅行者。在那亲人们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冷冬下午,前社长最后一次环顾四周。折叠于侧的羽绒被褥,印花图案似荆棘,似闪电,好威猛呐哪是能让人安眠,倒叫他要武装着配备进入梦境,打一场抗癌之战。交出肉身,放弃清醒。于此之后,他会跟喝了孟婆汤一样,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将会逐渐模糊,终至遗忘消失。

前社长低眉垂目,眼角濡湿起来。

风吹嚓嚓响,廊下晒衣架上夹的大张玻璃纸反射着太阳光摇乱得一院子一客厅明迷。前社长进入了梦境。

巫途(2)

那时,一整代人,大迁徙从烽烟苍黄大陆来到南岛的一代人,经历着他们猝不及防、忽焉而至的狼狈衰老,和死亡。

由于他们父母都留在大陆,他们简直不知什么叫老病。没看见,没经历过,他们压根不知人是会老的。富强,增产,一代人在干这事,他们哪知道有什么老年生活,居然也会要占到他们的人生十年,二十年,甚或相等于他们青壮忙碌期的三十年。他们都会说,饱备干粮晴备伞,老年生活,却没有人要去准备。不知老之将至,光手光脚连件起码的配置也无,参考系统也无,支援系统也无,不知所措出演了难堪的退场。

都说婴儿潮,忽然有十年间,婴儿潮经历着他们父母辈的老病死亡潮。大家都在跑医院,探病,申请外劳看护,看灵骨塔,奔丧。婴儿潮目睹了父母(配偶双方就有四人)衰亡,早早开始预后,总算知道老年生活跟婚姻生活一样,皆需费心经营。第二春,银发族,市场利基很大的。新兴行当是买卖塔位,生前契约。

那时,我犹豫着,是否要把那一大摞奇奇怪怪抗癌书扔进回收篮。或者,束之高阁,以备来日不时之需,难保我们之间不会有谁再走一次老爹的抗癌路。惜书省钱?可那些书,连我们也不大信的不看,或姑妄看之只觉更加远水救不了近火。事发时都不看了,事完后会看?骗阿财吧。关于抗癌,关于死亡,似乎我并不想累积这方面的知识和教训。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一点上得承认,我是既反智,又民粹。来日不管谁罹癌,那就再把罹癌路走一次。

于是我把所有那些书,那些只不过坐实了我们失心疯日子的确凿证据,一股脑全数扔进回收篮,快意且狞笑,对书们道,我们又不是被吓大的!

然而且慢,有一本,惟一本,那是最后老爹在看的一本书。《细胞转型》。

砖头厚,猩猩绿书皮,有猩猩绿吗?猩猩红的封面,对比色我认定了便是猩猩绿。书厚所以看了很久。久到,也许其实并没有那么久,在那些重力荡失时间瓦解的日子里,那个关闭在医院九楼玻璃大窗外的跨年倒数烟火悄无声息兀自成为一张张静物,猩猩绿书跟老爹,久到成为一瞬。一瞬的静止,一张肖像。

《细胞转型》,看真的看假的?不会是道具吧。我翻开书——劈劈啪啪,书里的字群鸟飞起掠过树梢纷扬着落叶枯尘而我像闯入林中的陌生客讶不能言。一时驻足,不敢惊动。摸寻着依稀林径往前去,似闻人声,遥有水光。

那时,我遇见老爹的脚踪,这里,那里。“除非这个新基因真能改变他们两位的身体功能,否则在这本书附梓之前,他们将已离开人世。”附梓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老爹的铅笔字把附,校正为付。

“上述淋巴球和嗜酸性白血球是两种是特殊的白血球,其中,淋巴球在免疫系统中扮演着杀手细胞的角色。”是两种是,多一个是,老爹以删除符号(像龙须菜的卷须)删掉后面的是。

“我如大卫在波士顿就相识了,那时我们都既想做研究,又想做外科医生。经过几番磋商后,他决定留下研究免疫学,不再做外科住院医生。”我如大卫,黑色水笔改如为和。

“我怀疑根本就没有多少这的药存在。”黑原子笔划掉的,插入的,改这的药为这药的。

“‘情况很可能不只四个’,我说,‘我们无法取走所有的癌。但是,我们还有一些从未做过的实验可以试试,只要你有兴趣。’”天啊老爹连这个也不放过,红原子笔以置换符号(像大写的字母S)把一个引号,跟一个逗点绕住,表示前后置换,“‘情况很可能不只四个,’我说……”

天啊这些小丁小豆是职业伦理?已内化为老爹的身体肌理?除了对老爹,对任何人会有何意义。

我想起犹太裔化学家列维,没错,那位曾说化学的起源微寒那是炼金士的窝的列维兄。他说:“我经常在同伴(有时候甚至我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奇异的现象。把工作做好,这个企图是如此深植我们心中,迫使我们连敌人的工作都想做到最好,以至于你必须刻意努力,才能把工作做坏。蓄意破坏纳粹交代的工作,不但危险,还必须克服我们原始的内在抗拒。”

列维说的是奥斯威辛集中营。在那里,少数得以从事原本职业的人,裁缝、鞋匠、木匠、铁匠、水泥匠,因为恢复了原本习惯的活动而重拾某种程度尊严。一个痛恨德国和德国人的水泥匠,却在纳粹派他去建防弹保护墙时,把墙建得笔直牢固,砖砌得整齐错落,该用的水泥分量一点不少。真是惊人,列维的观察。

真是勇敢,列维的描述。我目睹约书亚新政府,不,旧政府,其折旧折损率快得果然像好莱坞电影里风一刮就报销掉的made inTaiwan 伞。约书亚旧政府把综艺岛加剧综艺化,煽咸腥煽到即便是帝力予我何有哉只想清静度日的小老百姓家里。没救了综艺岛。除非,除非还有水泥匠。那些该用的水泥分量一点不少一生只做一件事把那件事做到无人可取代的有一艺之长的工匠们。用那已内化为肉身的职业伦理屏挡综艺化。一代人挡不了,两代人,三代人,让那些不论是摩西是约书亚,一概屏挡在外,站远点,别挡了我们光好罢。

主后九年,呃,父后九年,我且惊且喜遇见老爹的脚踪。是的不是发现,是遇见。黑色红色蓝色各种笔的笔迹,而非老爹一向一支笔用到完,反映了老爹在不同的作息里阅读此书。在客厅沙发老窝,在赴岛南文艺营凤凰木正火红的长途火车上。在医院病床,在回诊的候诊室一廊屋病患和家属好似仓皇转运站不知会给发落到哪里。我如闻其声老爹啧啧自咒因为转眼笔又不见了在找笔,那些围在老窝四周的日用小物件简直像长了脚,刚刚还在,这会儿怎么也找不到了。老爹大悟告诉我们,人老了咕叽咕叽个不停,原来都是在咒骂自己,忘性,手脚不灵光,脑不听使唤往东却走了西。我不敢相信我遇见的,可书页最后名词索引,“prognosis,预后:疾疾的期望后果”,疾疾,校正为疾病,老爹的字仍然精神饱满。

那时我踪随老爹一路贪看,闯入他人的梦境。一个实战派科学家罗森伯医生,罗氏的免疫疗法之境。

老爹说,细胞转型,并非什么正常细胞转型为癌细胞的病理研究呐,不是。罗氏先也不过一名病患的胃肿瘤竟自萎缩没有了,痊愈了,眼见为真,就对罗氏好像天启一击,开始问,如若吾人能了解癌的自发性痊愈如何发生?其自愈过程如何运作?如若吾人能将此自愈的运作重复施于病患身上?则岂非……天启给罗氏出了一道拼图谜面,我说。

免疫疗法的谜面。

就是说,刺激自身的防御力以抗癌,有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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