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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巫言-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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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道东南交口上,公寓二十八楼敞窗开向南及西,西街从华盛顿桥到炮台公园,越哈德逊河至纽泽西,一望在目。丽莎郝士蒙的公寓。马修来到公寓,脱掉靴子像脱掉他的生命留在门口,亦砰然把世界关在门外。我说,当然,马修说:“这始终是丽莎的意义。不仅仅是某种欢乐的来源,某次征服的欲望,某个好伴侣。她是一道我可以走出去的路。而我是那种总要走出去的人。不管我的生活其实多舒服,或我和我周遭一切多契合无间,我总会要溜出去一下晃荡。我的某一个部分。”

啊那已是两千年前夕(站在世界的中心我讶叹着遥遥当空一架Sony荧幕正在跳动变换着跨世纪的倒数计秒和计日),终究取得私探执照的马修为了工作起来方便些?收入合理些?因此体面些?“就说罢,我拿执照是希望自己合法化,成为正常社会的一分子。”合法化的正常社会一分子有没搞错啊。是头壳坏掉?被收编了?堕落了?是江郎才尽?是老了?我与马修对望一眼,苦苦笑起来。以上皆是好不好,千禧年了吔。

——所以丽莎,我毁掉你的生活了?

——波本加咖啡?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答案是,不是。就像其他人一样,毁掉我生活的是我自己。

——是罢。

——总有一天,你不会再打电话给我,或者总有一天你打电话来,我会跟你讲不要,你不要过来。只不过现在,时候未到。所以,何不怜取当下?

“怎么说,怜取?”

“怜取当下。”语出古中国诗: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如此我站在世界的中心。朝东望,斜对街有大厦一栋,不可思议叫Vandemdome,凡登大厦果然是?一九九三年马修随伊莲搬来,大厦后面十四楼。但马修仍然保留了西北旅馆一间房做联络处,一间自我所在的小小私闭地?一只对过往弃不掉的奶嘴?我知道伊莲喝蔓越莓汁加汽水,我也喝一杯。

我沿第九大道朝南走,在五十六街后面找小猫小姐酒吧,已经消失了。一直走,五十二街巴黎绿酒吧,也已消失了。巴黎绿,一种砷的化合物,砷和铜,变成了毒药绿。再南走,五十街我折西过马路往第十大道走,前方转角处,那是葛洛根开放屋,我仿佛看见橱窗上霓绿灯闪着竖琴牌麦酒和健力士啤酒的矮胖桶。如果我走进去,那是间老式爱尔兰酒吧,一寸平方的黑白两色瓷砖铺地,桃心木长吧台,台后等长壁镜。典型的吧,不提供食物,一台自动点唱机,一架电视,一个飞镖靶和几条观赏鱼,那是米基巴鲁的店。

屠夫米基巴鲁。头颅又大又硬好似复活节岛上那些风化巨岩的米基巴鲁,眼睛绿得像绿玉髓,颜骨上数道血疤有几道横过鼻梁。关于米基巴鲁最被广传的乌何国故事,他带着一口保龄球袋走遍第九和第十大道酒吧,逢人便拉开袋子给看某某某的脑袋。人们传诵,他喜在店中穿那种肩膀到脚部遮住的洁白(除了上面的污渍)长围裙,仿佛刚下班的屠夫冲进酒吧快快喝杯酒。人们说他会指着一块新污渍说:“知道这是什么?是告密鬼的血。”

记得吧那首爱尔兰民歌《爱国者之母》,母亲要儿子就是死在绞刑台上也不要出卖秘密给敌人。仇视通敌者的了不起传统是吗?但我听过米基说:“所以喽,你也很清楚另外一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有通敌的了不起传统。你怎么可能只有此面而没有彼面?”米基喝十二年份的詹森牌爱尔兰威士忌,加两块冰角。但米基店的执照,连同行车执照,农地产房地产,皆登记是别人名字。我痴听米基如痴听佛法云:“不论你有什么,文件证明的或秘密拥有的,别人都可以从你手上拿走。若你不在乎,我想你就不会有问题。失去的东西倒也罢,怕是你恋恋不舍就麻烦大了。你不拥有,人家想拿走便没那么容易。”

——没错印第安人说,人类并不拥有土地,不过借用而已。

——我们怎么说啤酒的?你不能拥有它,你只是去租它。

——你也可以这样说咖啡。

——或是所有的资产,所有的事。

站在五十街第十大道转角,天色已暗,阻我前行。设若我前行,前面是地狱厨房。凶杀新闻称之地狱厨房而房地产广告名为柯林顿的这一带区域,已转型成中高级住宅区,我应可前行¨。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但晚霞红得像血腥玛丽的红将城市涂上一层红,我遂告诉自己,这里是边界了啊边界,我好想前行,我不能前行……我站在公用电话旁边,像一个巫,呃,一个巫人,站在左边的左边。

这么说吧马修,光谱上,如果右边是社会化,左边是不社会化,巫在最左边,不能再左了。可如果再左一步呢?马修,再左一步那里会是有去无回的,非人区。

不是神不是鬼,不是动物(没有自我意识不知生亦不知死的动物比人可爱多了),皆不是。对此我无以名之,只好相对于人,名之为,非人。

非人区有去无回,没有从那里回来过的报导人,没有拉撒路那个从死境回来把一切告诉大家的报导人。那里蛊蛊的霓光映上我脸让我脊冷冷一颤而艳异的霓影已长长伸过边界伸上来时,我拔脚折返了。再回头,亮起霓虹市招的边界肃空无人,无车,惟公用电话一柱立在那里为明灭跳跃的霓虹所占满。

边界的电话。

多年前我遇见一位打国际电话的帽子小姐蕈形帽遮住大半张脸只尖尖一点下巴露出,她一通接一通打,一大把电话卡很快被吃掉像硝烟里炸开的弹壳迸飞落满地。我亦目睹一名热恋相思人,去到巴黎心不在焉只管一边换算七小时时差一边张望何处有邮局和烟草店可以买一百二十单位的电话卡打给恋人,黄底蓝色信鸽标志的邮局和tabac招牌和电话亭,构成了热恋相思人眼中的巴黎。我也曾在摩纳哥公园面向地中海的天涯断处看见旷无一物,除了一座钛银色电话亭,那时我坚信从亭里我可以打往海底,打到过去,打给晴日好风跳上墙头走入桂花树丛中就再没回来的猫咪它的名字叫麻瓜。感伤的马修啊,那些立柱式公用电话若全数取代了玻璃亭电话之后超人要去哪里换衣服?

我遂告诉自己,待天明,对,就是天明一大早,有人有车有市声苏醒时,我会搭L线换A线到十四街下车,往西走,我会遇见圣本纳德教堂,每天清晨七点有一场弥撒,八点有另一场在左边小房间。米基的屠夫父亲总在上工之前来望弥撒,常常带着还是小孩的米基一起。我会看见米基和马修,无论你称他们是男性情谊或者,男人那一套?他们总在各自,或者共同,完成一件耗尽心力的残酷任务后,相偕来此待待,总在夜尽天明,清晨的屠夫弥撒里。(其原型显然出自《教父》结尾的暴力美学,平行剪接着复仇屠杀和婴儿受洗。)所以我看见他们随仪式进行站站坐坐或跪下,念一段以赛亚书或一段路加福音。他们并不领圣餐,不告解,不祈祷,然后,对,然后他们离开。往西走,他们穿过哈德逊街格林威治街,走到肉类批发市场。

看哪肉市,Meat Packing District。那些充溢血腥味死肉味的牛肉猪肉并排挂在人行道上,那些着屠夫围裙的汉子把尸体搬下卡车吊到头顶挂钩上。那蔓延十九世纪风情的石板小街,卡车换成马车便是老时代。可绝对难相信,绝对,Jeffrey New York竟在这里开店了?最新Balanciaga包包和无处寻得Chloe金鞋,最好的最找不到的,在这里都找得到。看哪我以为我看差眼,一家,两家,择此地作为旗舰店那酷靓橱窗宛若高科技未来世界之入口。一名欲望城市女脚踩本季Manolo尖细高跟鞋越过条条屠体来。Little Piepany,长龙人排队等买刚出炉的派。往南四五步,不得了还有Pastis,露天座小憩一瓶沛绿雅矿泉水加柠檬,瞎拼女或凯莉或莎曼珊或帽子小姐,脚边堆砌提袋战利品其意态好驰荡好满足胜过任何一场上床。我东张西望走失其间,岔途再岔途,不复与闻两男人,当然,两男性情谊走进何处酒吧里。我知道米基会要一杯威士忌喝酒像喝水,马修一杯黑咖啡彼时喝可口可乐太早了点。米基说:“那个女孩死了。”

那个从印第安那州来大城市找机会独来独往好孤单的女孩,她那么孤单她能去哪里?她会去公园跟鸽子说话吗?马修感觉闻见血,但那只是肉市的肉腥味。

屠夫弥撒,不是吗。

马修对我说,那时他向下看着自己的玻璃杯里面是苏打水,但他看的那副样子让人以为那是酒。马修说:“我们从古至今都一个样。没有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好。历史上因我们罪而牺牲的人,简直死得轻如鸿毛。我们回报以更多的罪恶。”

——唉我说,辅导人吉姆·法柏发话了,你以为你是谁噢,你以为世界上所有乌烟瘴气都跟你有关?

——我不该这样吗?

——你只是个人而已,你也只是许多酒鬼里的一个罢了。

——就这样?

——应该说这样就够了。

可不是,旅途中最自然不过的事,我走累了,我推开任何一座教堂门,外面一扇,里面一扇,永远的两扇门。减压装置般的门,让瞳仁放大适应骤暗光线,让心脏跳慢,血液流缓,双重隔音隔光隔世尘,顿时清凉。我默坐那里,有时碰到弥撒,便柔顺让管风琴的宏宏共鸣仿佛大鹏之翼带我稳稳升空进入冥王星之海。大多时候我便痴望各式各样彩绘玻璃窗,仿佛置身热带雨林深处仰视阳光刺透蔽天浓木落下,有金刚鹦鹉斑斓掠羽飘止林间。然后,我拉开一扇门,二扇门,步出教堂通常教堂总有阶基高高的,我顿时暴曝在叫人睁不开眼的尘光中恍似立在高高祭坛上,尘世之声排山倒海来却如此之远近有别,层次分明。我像一阶一阶走下祭坛走入四周建筑的阴荫里感觉尘世如此之高画质,高解析度的颗粒通透而绵密。屠夫弥撒不是吗?我做着我自个的屠夫弥撒。

于是我走入马修不会走入的圣派翠克大教堂,彩绘玫瑰花窗宝蓝紫蓝深红描述着玫瑰经奥义。不是因为教堂太大太奢豪且老是麇集了日本观光客,而是因为这一带并非马修生活动线。好奇怪有些路我们天天走,年年走,有些路其实就在旁边我们却一回也不走好像不存在。但这次,我做了一件以前随意走入教堂时不曾做的事,我学马修为死者点起一支蜡烛。(啊我也开始有了我的死者。)那是马修。多年前他开始点蜡烛为一个被他流弹打死的小女孩,一旦开始,成为习惯,而死亡的行列一直在壮大。他也养成了一种习惯,他会把所得捐出十分之一给碰到的第一座教堂济贫箱,天主教堂他光顾最多因为开放时间最长。马修对我说:“现在很多教堂祭坛都电气化了,你丢进投币孔两毛五,火焰状灯泡亮起来,亮上值两毛五的时间。蛮像停车计费器,要是你停太久,他们就把你的灵魂拖吊走。我不会浪费两毛五去买一枚电子火焰。”

我说我也是。

“我是不知为死者点支蜡烛对他能有什么好处,但我想起伊莲的话,又有何伤呢?”

于是我放了一张一元纸钞在济贫箱。我用坛上一支蜡烛的火焰点燃了新的一支,想着我去世一年的老爹。一年来我措意不怎么去想他,就譬如家人好端端在那儿你怎么会去想他甚至你根本不意识到他在那儿,因为若我去想,我便只能想到他不在那儿了他已经死了。泪水于是滚落却一点不像液体,而像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滚下我脸颊。“那些影像迅速一闪而过,一幅接一幅,每一幅皆覆盖了浓烈气味。我站在那里,任一切掠过心头。我不想多作联想。我不是扫罗赶往大马士革路上突遇耶稣显露,也不是匿名戒酒协会创办人笃信扫罗那个白光经验。我只是回忆,或者想像,或者两者兼具,一大堆事情,一幅紧接一幅。”

是的我想着那一夜我睡在医院可以折叠可以平放的沙发长椅上,睡时如醒醒时如睡的,我肯定那不是梦那是眼见,我见到侧卧病床的老爹伸出手臂去取表,一看,搁回床边小桌台上。如是动作,一夜无数次或其实,并没那么多次?或其实只是我的视觉滞留而在那寐寤之间让我以为竟有无数次?

“我想只有几秒钟罢。做梦也是如此,梦所发生的时间,远不及做梦人后来追述梦境时那么久。影像一幅紧接一幅,几秒钟的事,最后眼前惟静止着蜡烛,好温柔的光晕,以及蜡与烛蕊燃烧的气味。”“我必须坐下,思索我刚刚所经历的。然后我起身四处走走,复习记忆中每一幅画面,像个暗杀迷重复研究着肯尼迪遇刺的录影带。我无法眨眨眼或耸耸肩就摆脱掉,我明白了一些之前所不明白的。”但我明白了什么?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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