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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无字-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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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讶区区小事,也能做出这样大的文章,然后开了窍。“汇报”实在是需要学习的重要科目。但他并不懊悔不曾早日得到高人的指点,这种事只能靠自学成才,不能指望他人传授。

胡秉宸又总结出,挨“整”一般都是从这种不起眼儿的小事开始。你以为不过如此的时候,枪子儿可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如同顾秋水和包天剑将军到了延安,最先遭遇、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汇报”一样。“连咳嗽一声都有人汇报厂顾秋水如是说。后来他们又从延安返回花花世界,不能说与此毫无干系。

等等、等等,如此、如此。到了后来,即便胡秉宸有周恩来那封介绍信护航,头上的光环也渐渐失色。理工科的学生胡秉宸自然明白,世上没有永动机。

到达延安后,胡秉宸和胥德章很快就进入了第一期陕北公学高级班,班上只有十几个学员,大多是大学生,还有留学生。

让胡秉宸感到又一个不适的是投有换洗的衣服,更谈不上洗澡,上课时看看周围那些记笔记的手,又黑又皴又脏,厚厚的泥垢结在手上,就像鱼鳞。他那双有点女相的手,更是惨不忍睹。

讲课的教员多半到苏联留过学,教员凯丰就是其中之一,又是“二卜八个半”中的一员干将,回到延安仍然高举坚决维护王明反对毛泽东的旗帜。有次胡秉宸和同学在窑洞前议论凯丰课讲得不好,正巧被他听见。

教员们上课骑马而来,夹着五六本摞在一起半尺多厚的精装硬壳书,张嘴就是列宁怎么说——“请大家翻到《列宁全集》第x页”,接着又是马克思怎么说——“请大家翻到《马克思选集》第x页”……

胡秉宸听得不耐就提问:“如果电车算先进事物可是群众非要砸,共产党员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教员反问胡秉宸:“你说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回答说:“我认为应支持群众。”全班同学大笑,很多人认为这个问题非常幼稚。

不知他这个回答是不是受了恩格斯的影响?恩格斯本不同意“巴黎公社”起义,因为各方条件并不成熟,但当工人行动起来后,也就积极参与并支持了他们的行动。.吴玉章当时正在给学生讲群众运动,可是他也没有对胡秉宸的问题做出回答,只是笑笑而已。

然而胡秉宸的工作极其认真负责。如日本飞机空袭,他总是跑到山上打钟报警;没人干的事不分技术还是苦力,都是他的活儿;除了白天于活,晚上还常常装配军用电台,或校验机器,或查哨,或给新战士上课到深夜。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胡秉宸即便不到延安参加革命,不沦干什么,都会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即便让他去跳芭蕾舞,相信也不会逊色于顶尖的芭蕾皇帝布拉施尼可夫。所以他到延安不到六个月就人了党。与胡秉宸同时到达延安的胥德章就没有这样幸运。他不大服气地对胡秉宸说:“我在大学的时候比你进步,还是地下学联代表;你那时候什么也不参加,算是落后青年,怎么反倒比我先入党?”

对胥德章的疑惑,胡秉宸未置一词。

在学校时胥德章确实比胡秉宸进步,可是和地下党并无直接关系。而且胡秉宸估计这与胥德章初到延安、在填写那许多不得不填写的表格时,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有关。他不仅填写了自己担任地下学联代表之前参加过复兴社,也将父亲的头衔无一遗漏地举列,先是国民党的一个什么部长,后来又当了汪精卫的一个什么部长。幸亏表格上的栏目太小,不然连父亲几岁断奶、几岁遗精都得一一填写上去。

那时候他们谁也不懂得不必要的话少说或不说在日后的意义,以为事情一旦说清楚,也就完结。

该着胡秉宸不能平庸,他的再一次机遇来自通讯系统一个姓朱的副局长,这个副局长在老婆探望之后突然逃跑。胡秉宸震惊于一位堪称革命楷模的老八路怎么会叛离革命,他甚至能设想自己逃跑,也不能设想朱局长逃跑。胡秉宸还感到异常愤怒,因为整个八路军内部通讯情况都在这个副局长的肚子里装着,他的出逃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胡秉宸当即给上级领导写了一份报告,高瞻远瞩地提出需要培养自己的技术力量。

胡秉宸的建议得到了领导的重视,并让他从此担负起通讯系统的一个重要职务;延安的工农干部极多,难免有人对知识分子“看不惯”、“不放心”。胥德章恰巧碰上这么一位,这个领导总是意味深沉地对他说:“你应该到外面锻炼锻炼。”

于是懂技术的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胥德章,却不能留在人才匮乏的延安,最后跟着胡秉宸到了重庆。不过谁又能说这不是胥德章的幸运?他要是留在延安,能熬得过一九四二年吗?

5

包天剑一行在东北军刘多荃军长帮助下,以东北军的名义向铁路部门申要了三节车皮,将全部军械从武汉运往西安。

人员及轻型武器留在西安,装有大型武器的三节车皮,开往东北军骑兵军军长何柱国的咸阳留守处,进入火车岔道,作为何柱国的军需物资封存车上,派有卫兵看守。

何柱国曾任张学良将军侍从官,张学良将军待他不薄,后来蒋介石许了他一个省长也就成了蒋介石的人。可是包天剑没有别的办法,非指望他不可,因为携带这些武器前往延安肯定会被国民党扣压,只能日后通过何柱国想方设法运到延安。

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得知,包天剑一行离开汉口次日,策动他们投奔共产党的王副军长册被蒋介石逮捕,后来牺牲在渣滓洞。

他们带着四箱手枪奔赴延安,行至距延安七八十公里的甘泉,由于路面翻浆,汽车不能行驶,只好徒步。四箱手枪存放甘泉八路军某连连部,留下顾秋水一人看守。半个月后路面情况有所好转,顾秋水才将这四箱手枪运至延安。

顾秋水到达延安时,包天剑和随行人员已人延安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学习。

那些用铁片窝的圆盘子,还有盘子里盛的干豆角、黄豆芽、炒辣椒,倒也难不住包天剑他们。

毕竟城里还有个小馆、馆里卖有肉片烧豆角、鸡蛋炒饭,西红柿炒鸡蛋更是不错。

除了包天剑顾秋水…行,小馆很少有人间津,彼时大家都没钱,所以顾秋水常被抗大女同学拉去“打土豪”。兜里还有几个钱,又是第一游击纵队参谋长,看上去比土八路有些滋味的顾秋水,简直成了护花使者。女人们对他也都兴趣有加,不知是否因为少见或根本没有见过贵族,都把顾秋水叫贵族,怎知道这个贵族却是个假冒伪劣。但是除了浪漫成性的刘采云,没有哪个女人对他认真,假戏真作不过为了蹭个下小馆的机会而已,谈及婚嫁,自然还是“嫁汉要嫁司令员,轻裘、白马、勤务员”。

说起来实在令人汗颜,与那些真正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对男人巧笑倩兮的女人相比,一个肉片炒豆角或西红柿炒鸡蛋,就能让一些革命女青年对顾秋水这个军阀的乏走狗、老走狗不但秋波频送,甚至为嘴伤身。可这并不妨碍她们日后道貌岸然地斥责成了“包二奶”的女人或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两性关系。

让包天剑沮丧的是不断发生在自己人中的灰色事件。

有个团长,抗大毕业后派往前线,只因为没有马骑,忍受不了徒步行军之苦,没到前线半路上就跑了。

与顾秋水同在抗大学习的一个团长,受不了三五九旅南泥湾式的开荒劳动,走了、随后两个营长也跟着溜了。说是受不了筋骨之苦,其实是看不到前途。所谓前途,就是共产党将来能给他一个什么官职。猜不透,更等不及。最让他们不能适应的是“连咳嗽一声都有人汇报”。如果包天剑和顾秋水想说点什么,就得趁到城里下小馆的路上解决。就连对小馆里的堂倌都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是不是共产党的探子?

一期期学员转眼就从抗大毕业,学员们从抗大毕业后就要上前线,上前线就得带武器,——取回存放在咸阳的大型武器,便提到日程上来。

派谁去?其他人没有那些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学生出身的又干不了.只好派顾秋水。

于是顾秋水不得不到偏关,请求驻守那里的何柱国,以向偏关运送物资为名.从咸阳派出汽车,将包天剑留在咸阳的大型武器运往延安。因为向偏关运送物资必得经过延安,那些武器在延安卸下该是顺理成章。出发时顾秋水根本不知道偏关在哪儿,什么手续也没有,只带了一个八路军臂章,就跟着做买卖的驴驮子,见村进村,见店住店,出延安往北奔榆林。驴驮子连地图都没有,也不知道路线,只能按大致方向前行,所幸顾秋水当过军人,尤其在夜晚,可以依靠星象不时校正前进的方向。

过榆林后顾秋水离开了驴驮子,独自一人在沙漠里走了两天,每天急行军一百八十里,伴随他的只有自己时现时隐的影子。

正是暑天,特别是太阳当空,连影子也缩进脚掌的时候,只剩下没完没了的干渴。放眼四顾,黄沙漫漫,哪里有水?他渴疯了,明知无望,却禁不住挖井那样在沙地上刨了起来。汉刨多久就没了力气,十个手指也磨破了皮,体内最后那点水分似乎也在疯狂的刨挖中蒸发净尽……就在于渴得头顶冒烟的时候,他刨的那个坑里居然慢慢渗出些水来!顾秋水扑身在地,像一只饮水的牲口那样,一头扎进那个不大的沙坑,怀着对于渴的仇恨,舔吮着沙坑里的水。

不知道是真是幻,那掺着沙子的水,竟如琼浆玉液。

从理论上来说,坑里渗出的水应该清凉才是千真万确。不过他的幻觉也不为怪,那从沙漠深处渗出的水,能说不是沙漠弥足珍贵的精血?

顾秋水不但被干渴折磨得头上冒烟,也从此仇恨上千渴,并添出毫无节制饮水的不良习惯。但对他的沙漠孤行,却无怨无尤。

行至绥远一带,顾秋水看见了长城,或不如说是看见了长城隐约在沙漠中的残骸。

顾秋水有时相当多愁善感,不知读者是否还记得当年他爱恋叶莲子的时候,写绐叶莲子的那首酸盐假醋的诗?一瞧悴扶病一登楼,放跟天南地北头。鹦鹉洲边芳草绿,江山无处可埋愁。

这样一个顾秋水,面对长城的残骸怎不兴叹?

自出世那天起,它可不就束手待毙,被这无定、无由、无来、无度、无骨的沙漠旷日持久地随意揉搓、折来折去……它的血肉早已被岁月和沙土吞食,剩下的不过是伟乎其大的脊梁。

谁能见到它死亡(又是如此窝囊)的过程?世人看到的只是那个被他们叫做“悲壮”的结局。

顾秋水突然对沙漠顶礼膜拜起来,——有什么武器,能体现这样一种于无声处将不论多么伟大的生命蚀灭的阴鸷之力?

零落在沙漠中的墙砖如长城散落的遗骨,拂去墙砖上的封沙,砖上既没有烧铸窑匠的姓名,也没有契明来历、身份的文字。它们和那条隐约在沙漠中的脊梁骨一样,既没有得到过文人骚客的吟唱,更设有得到过显扬,连一茎细草的点缀也没有,就这样默默地,无怨无悔、枕戈待旦地守卫在遥远的边关,永远等待着一声再也等待不到的军令。

狂风骤起,沙漠的褶皱如波涛般地汹涌起来。失水的沙漠竟如暴雨,如海涛般地轰鸣着,呼天抢地地倾诉着对水的思恋,诅咒着水的悭吝。

暴躁的狂风终于息怒了,汹涌的沙漠之涛重又凝固起来,暴雨、海浪之声也渐渐消沉下去,本该奏出号角之声的沙漠,反倒十分不合衬地呜咽起来……

当比长城还伟大的太阳,最后也不得不坠人荒漠时,狼们开始了夜的咏叹。

它们就像听到了口令,嗥声四起,顾秋水陷入了狼群的包围。作为一个军人,他连一件贴身的武器都没带。延安的子弹是金贵的,每颗子弹都必须拿到前方去,他只好赤手空拳面对不知多少只隐在暗处的狼。他甚至无法确定将自己的后背朝向哪一方,哪一方似乎都是它们的眼睛,在暗夜中冥火似的流闪。但是包天剑的那些武器合该贡献给共产党,身负重任的顾秋水,才免于将自己的血肉之躯贡献给狼。

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顾秋水迷了路,荒原上甚至没有一盏灯火,何谈人家?

当地人都住在叫做“下沉窑”的窑洞里——在平地上挖个凹陷的方形大坑,再向四壁横掘出窑洞。窑洞冬暖夏凉,窑门上下有碗口大的风洞,四季敞开,空气对流。进入那个大坑要经甬道,沿很长的槽形坡道下行,待豁然开朗之后才到达类似南方民居天井的院子当中。那片开阔之地做晒场轧碾之用,略有倾斜以利排水。塬上干旱少雨,如遇暴雨,雨水将顺着微微倾斜的地面和沟线,流人十几或是二十几米的渗水井中,积蓄起来,用以备旱,饮用水井另辟在门侧的窑洞中。如此,夜行的顾秋水当然看不到灯火,找不到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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