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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的前半生-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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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是不是可以说:当时满洲如果没有个善良的统治者出现,是可以统治好的?”

我:“张学良统治时期的满洲是中国领土,与满洲国情形根本不同,但如果你说张学良统治下的情形不够理想,那我也可以承认不够理想。”

布:“证人自己是否有过要在满洲施行善政的理想?”

我:“唔——请再说一遍,没听明白。”

布:(又说了一次)

我:“这种事情嘛,我,连想也没想过。”

布:“证人对满洲的情况,一向是如何了解的?”

我:“那很难说,可能有各种方式。”

布:“比较经常的呢?看不看报纸呢?”

我:“报是人人看的。”

布:“当时的报纸上的满洲消息,治安情况如何呢?”

我:“隔了那么多年,我怎么能记得?”

布:“那么,你看过李顿报告书吗?”

我:“记不清了。”

布:“三百年前,你的祖先不是想到中国建立王朝的吗?”

我:“那是因为明朝已经处于混乱中,吴三桂邀请满族入关的。”

布:“证人没想到过自己的复辟的可能性吗?”

我:“我没这种想法。我想的是要以人民的幸福列为第一位。”

布:“一九三一年以前,没有向任何人提到过希望复辟的话吗?”

我:“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想似乎没有向任何人提过。”

布:“究竟说了还是没说?”

我:“忘了。”

布:“是有说与没说的两种可能吗?”

我:“记不起的事,我说不出来。”

在我步步设防之下,第二天,布累克尼把问题追到我为了当皇帝,曾派郑孝胥和板垣办交涉的事上来了。

布:“在会见板垣之前,为了商量让证人当执政或皇帝,曾派郑孝胥和罗振玉去找板垣吗?”

我:“根本没这回事!连执政都是后决定的,更谈不到皇帝的问题。”

布:“当时罗振玉是什么身分?”

我:“私人朋友,没什么身分。”

布:“他作为你的代理人,是否有关于政治和复辟问题的发言权呢?”

我:“他的个人行为,我不能负责。”

布:“板垣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是听了罗振玉说你要复辟,才找到你的?”

我:“不记得了。也许罗振玉说过,但他不能代表我。”

我开始感到了情势越来越严重了。我料想很可能是郑孝胥和罗振玉之流留下的什么文字落到日本人的手里,现在又转到了律师的皮包中。但是我没料到,还有比郑孝胥之流的文字对我更不利的东西,已到了他们的手里,这却是我自己亲笔写的证据。

“在一九三一年九月之后,在会见板垣之前,你曾经给日本政府高级官员两封信,希望复辟,是事实吗?”

自从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虽然我还是用“没有这回事”一推了事,但是我知道危机是到了。我心中慌乱起来,我要在庭长给律师决定的交验证据实物的时间(下午)到来之前,努力扎好阵脚。所以,当他们在反讯问中提出了就任执政的动机,我就又说了一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以图谋恢复失地。我又说:

“我接受了板垣的要求,到了长春,我又想出一个新方法,就是伪装自己,取信日本人,以便能掌握军队。这是个冒险的办法,能成功则为爱国者,否则,即身败名裂……”

这时,布累克尼突然又出我意料地提到从前庄士敦介绍的英国记者伍德海作的一本书H·G·伍德海著:《在中国的记者生活》,一九三四年,奇…'书'…网伦敦出版。中的记载,说我在长春时告诉过他我是凭着两点理由而就任执政的,一是由于民国当局毁弃了《优待条件》而生的仇恨,一是由于清朝“让政”之后,二十年来的民国搞得很糟,因此,我要出来改变这种局面,“以救民于水火”。这也是实有其事的。现在律师根据这本书证明我现在是对法庭撒谎的。我听了慌忙说:

“伍德海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但是可以肯定那会儿是反宣传。因为我在那样环境下,如果不对日本人作出那种欺骗来,是什么也干不了的!”

法庭的空气,逐渐地紧张起来,到了下午,当那个证据——我给南次郎的亲笔用黄绢写的那封信——被拿出了来,而且传到我的手要我辨认的时候,这种紧张就达到了极点,而我的神经也快要拉断了——我把那黄绢一下子扔到地上,大声嚷道:

“各位法官,这完全是捏造的!”

“上面的宣统御墨也是假的吗?”布累尼克似乎有点慌张。

“完全是假的!”

这时候最高兴的是检察官凯南——我现在心里对他真是充满了歉意——立时提出:这封信应当作为集团阴谋的证据。庭长同意了这个要求。

布累尼克显然不甘失败,他又追问我这是谁的笔迹?(我说不知道。)是不是副署人郑孝胥写的?(我说不像,而且他的签字也是假的。)印鉴归谁管?(我说小印鉴在我自己手里,这个上面盖的是大的,我不知道,在天津我是个平民,没盖过皇帝玉玺。这时我暗暗庆幸:幸亏中国皇帝向来没有那种签名的外国规矩)在天津用过“皇帝的黄纸”写信吗?(我说向来用中国普通信纸。我又庆幸:中国皇帝向来不使用那种带着皇冠徽号的御用信笺信封)……他问来问去,不得要领,于是使出了他的撒手锏:

“一九三一年,中国政府把你当做卖国贼通缉,你知道吗?”

这简直是向我的要害刺来了。布累尼克大概看出了这种战术的效用,也许是太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后来他竟对我更直接地咆哮起来:

“你把一切罪行都推到日本人身上,可是你也是一名战犯,你知道中国也要审判利敌行为的人吗?”

这正是我最最担心的,正是我掩盖某些真相的根本原因。但是我越是担心,越把那一部分掩盖得严密,或者歪曲得不像样儿。同时,我越是觉得没办法应付他的追问,反而越是有了办法,这就是万变不离其宗,说什么我也是那几句:不知道,记不得,记不得,不知道!

前后有六位律师上阵,都想尽办法地打算叫我认输,可是都在我的“不知道、记不得”面前弄得束手无策。他们曾拿出了庄士敦的《紫禁城的黄昏》中的一段——说我预先就告诉了庄士敦要去东北——依然不能改变我的答案。他们翻来覆去讯问我是不是在受着威胁,是不是与“某方”作了某种约定。他们再次用李顿调查报告书上的材料证明东北从前有土匪,用只有他们自己才讲得通的道理来说苏联对满洲的“侵略”,以便根据某种特殊的逻辑,使我得出满洲民众有“望治之心”,我有治乱之意,日本有出兵之权。总之,我的回答有真有假,他们的问题也有是有非。质问与答辩,乱成一团,不得结果。后来,法庭庭长说,问题既然在于我当时是不是傀儡,而我为什么要当傀儡,就没有再问的必要。因此,虽然后来原告被告双方都有专家进行了黄绢上的笔迹的鉴定(根据庄士敦书上我写的一个扇面的照片),而且据说得出了两种不同的结论,可是法庭没有再给继续争辩的时间,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第八天临退庭的时候,检察官照例地问我下次要谈什么。这时我想起还漏了一件事要说,就声明:“我还要谈谈日本天皇的问题。”可是这次退庭之后,就再没有召我出庭。

关于南次郎那封信的问题,在一九五三年以前,我只对五妹夫悄悄地说出过事情的真相,其余的人(无论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我对谁也没有坦白过。一九五三年我向抚顺战犯管理所自动作了交代,以后,曾在东京法庭上被我严密地封锁起来的内心世界,逐渐地全展露出来了。

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然而也是一个获得新生的,通向我今天的幸福的唯一道路。

第八章 由疑惧到认罪(1950…1954)

一、我只想到死

押送伪满战犯的苏联列车,于一九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到达了中苏边境的绥芬河车站。负责押送的阿斯尼斯大尉告诉我,向中国政府的移交,要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办。他劝我安心地睡一觉。

从伯力上车时,我和家里的人分开了,被安置在苏联军官们的车厢里。他们给我准备了啤酒、糖果,一路上说了不少逗趣的话。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他们是在送我去死。我相信只要我一踏上中国的土地,便没有命了。

在对面卧铺上,阿斯尼斯大尉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睁着眼睛,被死亡的恐惧搅得不能入睡。我坐起来,默诵了几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刚要躺下,站台上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好像走来了一队士兵。我凑近车窗,向外张望,却看不见人影。皮靴步伐声渐渐远去了,只剩下远处的灯光在不祥地闪烁着。我叹了口气,缩身回到卧铺的犄角上,望着窗桌上的空酒杯出神。我记起了阿斯尼斯喝酒时说的几句话:“天亮就看见你的祖国了,回祖国总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你放心,共产党的政权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中国的党和人民气量是最大的。”

“欺骗!”我恶狠狠地瞅了躺在对面卧铺上的阿斯尼斯一眼,他已经打起鼾来了。“你的话,你的酒,你的糖果,全是欺骗!我的性命跟窗外的露水一样,太阳一出来便全消失了!你倒睡得瓷实!”

那时在我的脑子里,只有祖宗而无祖国,共产党只能与“洪水猛兽”联系着,决谈不上什么文明。我认为苏联虽也是共产党国家,对我并无非人道待遇,但苏联是“盟国”之一,要受到国际协议的约束,不能乱来。至于中国,情况就不同了。中国共产党打倒了蒋介石,不承认任何“正统”,对于我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毫无顾忌。我在北京、天津、长春几十年间听到的宣传,所谓“共产党”不过全是“残酷”、“凶恶”等等字眼的化身,而且比蒋介石对我还仇恨百倍。我到了这种人手里,还有活路吗?“好死不如赖活”的思想曾支配了我十来年,现在我认为“赖活”固然是幻想,“好死”也是奢望。

我在各种各样恐怖的设想中度过了一夜。当天明之后,阿斯尼斯大尉让我跟他去见中国政府代表的时候,我只想着一件事:我临死时有没有勇气喊一声“太祖高皇帝万岁”?

我昏头胀脑地随阿斯尼斯走进一间厢房。这里坐着两个中国人,一位穿中山装,一位穿草绿色的没有衔级的军装,胸前符号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字。他们俩站起身跟阿大尉说了几句话,其中穿中山装的转过身对我打量了一下,然后说:

“我奉周恩来总理的命令来接收你们。现在,你们回到了祖国。……”

我低头等着那军人给我上手铐。可是那军人对我瞅着,一动不动。

“他知道我跑不了的。”一个多小时之后,我这样想着,跟阿斯尼斯走出车厢,上了站台。站台上站着两排持枪的兵,一边是苏联军队,一边是个个都佩戴着那种符号的中国军队。我们从中间走过,上了对面的列车。在这短暂的片刻时间内,我想起了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就是由戴这种符号的人消灭的。我现在在他们眼里,大概连个虫子也不如吧?

进了车厢,我看见了伪满那一伙人,看见了我家里的人。他们规规矩矩地坐着,身上都没有镣铐和绳索。我被领到靠尽头不远的一个座位上,有个兵把我的皮箱放上行李架。我坐下来,想看看窗外的大兵们在干什么,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车窗玻璃都被报纸糊上了;再看看车厢两头,一头各站着一个端冲锋枪的大兵。我的心凉下来了。气氛如此严重,这不是送我们上刑场又是干什么呢?我看了看左近的犯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

过了不大功夫,有个不带任何武器的人,看样子是个军官,走到车厢中央。

“好,现在你们回到祖国了。”他环视着犯人们说,“中央人民政府对你们已经做好安排,你们可以放心。……车上有医务人员,有病的就来报名看病……”

这是什么意思呢?祖国,安排,放心,有病的看病?呵,我明白了,这是为了稳定我们的心,免得路上出事故。后来,几个大兵拿来一大筐碗筷,发给每人一副,一面发一面说:“自己保存好,不要打了,路上不好补充。”我想,看来这条通往刑场的路还不短,不然为什么要说这个呢。

早餐是酱菜、咸蛋和大米稀饭。这久别的家乡风味勾起了大家的食欲,片刻间一大桶稀饭全光了。大兵们发现后,把他们自己正要吃的一桶让给了我们。我知道车上没有炊事设备,他们要到下一个车站才能重新做饭,因此对大兵们的这个举动,简直是百思不得一解,最后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反正他们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好意。

吃过这顿早饭之后,不少人脸上的愁容舒展了一些。后来有人谈起,他们从大兵们让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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