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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鲁迅-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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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
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
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
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
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
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
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
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
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
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
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
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
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
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
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
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
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
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
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
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
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
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
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
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
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
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
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
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
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
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
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
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
‘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
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
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②。”
  ……………………
  ②私生儿。——作者原注。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
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
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
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
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
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
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
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
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
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
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
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
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
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
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人
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
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
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
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
“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
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
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
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
“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2〕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
锅灶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3〕换贴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异姓兄弟,各人将姓名、生辰、籍贯、家世等项
写在帖子上,彼此交换保存,称为换帖。
  〔4〕大菜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5〕魁星阁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
星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
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6〕“屁塞”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
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
经后人发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又古人大殓
时,常用水银粉涂在尸体上,以保持长久不烂;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
水银的斑点,叫“水银浸”。
  〔7〕“气杀钟馗”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
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
“气杀钟馗”(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8〕三茶六礼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
聘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
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
(按昏即婚),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9〕红绿帖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10〕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

伤逝〔1〕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
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
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
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
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
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
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
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
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
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
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
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
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
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
〔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
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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