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全本txt)-第3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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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又道:“后两句与菜不甚贴切,只取它无福登殿入阁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雪芹这才说道:“我回北京才几个月,芳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怡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之那里。敦二爷、三爷要看,从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饱眼福呢?”“诗稿你芳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一编《五美吟》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遂吟咏道: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官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这是西施。”雪芹说道。又吟道: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缘珠。刘啸林道:“五美还有一位,想必是杨妃了?”曹雪芹笑道:“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读《长恨歌》,不得空儿来侍候探花。是红拂女。”遂又轻声吟哦: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糜女丈夫?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刘啸林将杯一举,说道:“好诗——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干!”众人都笑着一吸而尽。
敦诚听着曹雪芹咏诵《五美吟》,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欲醉,说道:“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强!雪芹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黄叶村,立万世之言;勒兄刘兄又是状元、探花,也风光一时,阿桂如今正万里觅封侯,是之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说起来是闲散宗室,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无材可去补苍天’,还要受家教管、受内务府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颜等地缝’!”敦敏便问,“寻地缝干什么?”敦诚道:“寻个地缝好钻啊!”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身乱战颤。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雪小了一点,说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未世日’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尘’,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足那个锦绣前程!雍正六年随赫德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那真叫‘树倒猢狲散’。雍正十一年随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随赫德的寿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入官,听说是一位姓袁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随园’。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傅六爷,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我和六爷情分近,又是远亲,芳卿又是六爷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黄。”勒敏笑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吸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不信陶渊明!”敦诚想起自家身世,又带了酒,大声道:“雪芹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裈!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身仕途,与俗人争道!”他不防头,说得阿桂、勒敏都是脸一红。敦敏便忙圆场,说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内务府堂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勒敏说得有道理,雪芹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日,总归不是久长之计。”
阿桂听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顿了一下又道:“你别以为我满得意,我当知府来见雪芹,曾说过‘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是是是”!’你觉得很有味儿么?”曹雪芹调侃道:“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不敢,”阿桂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又念了对联:
有差投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巴结小意,不觉笑一声“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还是著书。写好这部《红楼梦》比当什么官都好。”敦敏笑了一阵,正容说道,“然而生计也不可不虑。我到宗学里查过,你原来只是请了长假。这不费什么事,销假就能到差。这里离城太远,朋人们有心照应也有点鞭长莫及。”
曹雪芹感激地看了看这两位初次谋面的兄弟,他在宗学里的差使是辞掉了的,一定是这两个私地走门路改了过来。事情不大,足见他们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刚说了句“我原在白家疃住过,离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爷坏事,内务府的人一日三扰,问我部知道怡亲王的什么事,镶白旗牛录也换了,踢破我的门槛子,说要‘交朋友’,却又摆官架子,这朋友实在难当,就避嚣来了这槐树屯……”他没说完,敦诚使道,“那个鸡巴牛录叫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衣奴才!我这把扇子丢你这,你亮给他看,他不磕头我用鞭子抽死他!”敦敏见他眼饬口涩,说话前三竿后三竿的,笑道:“您还搬白家疃去,我那里有一进小院,您住那里,没人敢扰攘的。——连砚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们兄弟早晚请教,也得个便宜,一来宗学里有个常例进项,二来我们兄弟可以为你托钵化缘,我们没身份,面子还有,总不叫你再吃那么多苦楚。你别指望阿桂、勒敏他们,他们就要出京办差了。钱度、庄友恭更是指望不上,我们闲死了,给你当走狗,磨墨洗砚,你只情写《红楼梦》,如何?”雪芹想了想,说道:“二位贤兄弟这么厚爱,又出于至诚,我恭敬不如从命。等开了春吧——开了春我举家迁到白家疃!”
第十三章 小杂佐挥扇撞木钟 大制台筹划运钱粮
嫩弱纤细的牵牛藤,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从潮湿阴暗的墙角爬出来,用勾须一节一节扒着墙上的缝隙,挺着身子去寻找太阳。在阳光下显示它特有的嫩绿娇艳,墙外早已是春风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虽然是个“倒春寒”,几场无声雨后,春意还是盎然满院。
江南巡抚尹继善今天起得特别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谕:庆复、张广泗已将进兵大营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两路,北路由巡抚纪山统领自松潘向东南挺进,南路由提督郑文焕率领,自理塘向西北夹击。庆复、张广泗亲率中军驻节康定,待南北两路会师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断了小金川与青藏、上下瞻对的通道,成了一个孤岛,即使战事有所不利,只须团团围定,饿也饿垮了莎罗奔。如今大兵已动,北路军粮草缺五万石,南路行军在沼泽地,毒虫、水蛭、蜈蚣渐多。有的地方已经出了烟瘴,急需木叶草、水薄荷、败毒散这些药品,部文转批,请旨照准,“着由尹继善一体采购,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来领取,分发诸军,勿误!”大约乾隆觉得此事重要,特意还在“勿误”二字下头浓浓地圈了两个朱砂圈儿。昨天,尹继善签署手令,开列药单通告,苏州、杭州、扬州及江宁药店,凡有此类药物一概作官价平价收购。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两府衙倾巢而出,务期十日之内采办足额。同时发了八百里紧急文书咨会河南、安徽,各拨库银六十五万两调来南京,以备买粮之需。他是个极有条理的人,在百忙中还抽出一个时辰陪着袁枚、黄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从容不迫地赶回总督衙门,集合全体师爷、书办,分工安排了两件大事,又接见了两位捐银一万两报效河工的盐商,这才回衙安歇。又知会签押房当值师爷,夜里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来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扰”,一律及时报到内寝。所以勒敏、阿桂、钱度、高恒乃至于小路子来南京,他身在卧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预先知道这些人要来,心中有数,该说什么话自己已经想好了的。所以诸事并不张皇。
尹继善一如平日,在衙后自己宅院练了一趟太极剑,又读了几篇唐诗,带着两个小奚奴径往前院签押房里来。此时天色还在朦朦胧胧,几个正在吹灯扫地的戈什哈见他过来,忙退至道旁请安,禀道:“高大人、勒大人他们昨晚已经知会了当值师爷,吃过早点一道进来。四川来的粮道行走肖路,昨晚没住馆驿,就歇在咱们衙门客房里,一早就过来请安,我们请他在书房候着,大人要见,小的们这就去传。”
“不用了,”尹继善微一忍忖,一摆手便踅进书房。一进门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着了!”话音刚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双手递上手本,报了履历,满面堆笑说道:“卑职其实认得中丞大人。卑职没选出来时候,在军机处张衡臣老相国跟前侍候笔墨,大人进京常见的。”尹继善却想不起他来,含糊地点头笑道:“既如此,随和点好。老兄请坐!”随意翻着他手本看了看问道:”你是店铺跑堂的出身,能钻营到军机处当差,已经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爷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变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儿丰得多。怎么不知足,又化钱选出来了呢?”
肖路见尹继善一脸木笑,心知这位才子总督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佐杂官儿,从袖中抽出扇子慢条斯理地摇着,一边笑道:“我出来做官不为钱。要为钱,军机处随便搂把搂把也抵个知府!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儿,我好歹也是七尺长一条汉子,得给祖上争个光儿。”他在外历练有日,已经知道当官的不会自己讲喜爱升官发财,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当下,他顿了一下,将乾隆召见情形说了,又缓缓说道:“就是万岁说的,叫我切实作个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继善听他这番际遇,也不觉改容相待,忙问道:“贵族祖上曾历何职?”
肖路见大有苗头可轧,蹙眉一叹说道:“国朝以来我们没有显达的。杨继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继舍心里咯噔一声:杨继盛为前明万历年间名臣,有名的“三杨”之首,因弹劾魏忠贤入狱而死,声名震天下,想不列对面这个土佬儿竟是他的嫡脉!至此,尹继善对他已是肃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贵族也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这么大的福泽。”他一眼瞟见肖路扇子上“紫芝”两个字落款,伸过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观。”肖路双手捧着递过来,说道:“这是我出京时衡臣相公赐的,我那里还有他专写给我的座右铭——其实,我哪里当得起?还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后,抬举我,我自己再不争气那成了个什么呢?”尹继善打开看时,扇面上既无题亦无跋,正面一幅吴江烟雨图,素面写着几个隶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下注“紫芝”张廷玉的书房名字。尹继善虽没有张廷玉写的字画,但由于公文往来频繁,对他的字迹实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过张廷玉素来不为人写字,荐书更不用说,怎么这个一脸土气的芝麻官独独儿受他如此厚待?心里掂掇思量,口中笑问:“你在四川候补,没听上宪说,预备什么时候到县?你分的哪个缺?”肖路听他口气,心知已有了缘分,在椅中呵腰说道:“还没分发到缺呢。因为金川战事,所有到川候补官员一律补到大营从军效力。我分到南路军,郑提督说我不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