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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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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一眼。

他私底下爱教育我:“你生活得太塑料了,不真实。”

我白他:“怎么了?”

“过分得体。”

“什么意思?”

他来劲了,比比划划:“要像打枪一样。有句话,叫有意瞄准,无意击发。要有这个‘无意’。”

挺神的反正。

后来,史努比跟我说过,看我当时真是吃力,天天采访前挨个打四十分钟电话,每次采访都在本子上写一百多个问题。化妆的时候还斜着眼继续写,化妆师一边抖抖地画眼线,一边叹气:“我看人家别的主持人这时候拿本金庸看,你怎么这么紧张?”到录的时候,我就照着本子上的问题往下问,听不见对方说话,只想着自己的下一个问题。

绳子越缠越紧。

大老杨是摄像,录完节目大雪里送我回家,他说姑娘你可得加把油啊,领导说扶不起来就不扶了。

当时“时空连线”首次使用连线的方式让三方嘉宾评论同一新闻事件,试图创造争论和交锋的空间。这个技术刚开始试,还没办法在演播室里实现三方在屏幕上同时出现,只能用电话采访,摄像在现场拍下他们说话的镜头,回来合成画面。在演播室里我盯着空荡荡的屏幕方向,只能在耳机里听到三位嘉宾的声音。

“往这儿看。”摄像引导我往黑暗里望,做出与三个嘉宾交流的眼神,“要有交流感。”我只好每个问题都配合点眼神儿,身体也跟着拧,装作在跟谁交流,营造一种气氛。光拧这个身子就能把我弄个半死。

摄像“咂”一声:“你眼里没有人。”

我不服气:“是,那些嘉宾的人影都是后期加上的,我根本看不见他们。”

“不是这意思。”对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慢慢的,我已经不会写东西了,拿张纸对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过一阵子,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在餐厅遇到“新闻调查”的张洁,他说他理解这感觉,说他拍过一个片子,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疗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来,再换成新的。我血已流光,龇出一个纸一样苍白的假笑看着他。

再后来,我干脆出溜了。以前当观众时,老讥笑别人八股腔,现在当了主持人,用得比谁都熟练,每天结尾我都说:“让我们期待一个民主法治的社会早日到来。”

这话是不会错的,然后我就可以卸妆下班了。

梦里我又回到小学四年级。

八岁的我站在教室走道里,一只手捂着左眼,一屋子同学都埋头看书。老师拿一支小棍,点着视力表的最底下一行。

这是我小时候最恐惧的场景,直到现在,看到视力表还感到条件反射式的恶心。

我早就近视了。但谁也没看出来。

我站在过道上,非常冷静,食指上下翻飞地指着。我已经把最后一行背熟了。老师把小棍一放,埋头边写边喊:“一点五,下一个。”……现在我跟大家一样了。谁也没注意到我,我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座位上。

眼前黑板上的字,我什么也看不清。

有一天穿过客厅,看见电视里“经济半小时”有个记者正在采访刚当了县长的牛群。这记者叫陈大会,真是职业杀手,快、狠、准,剑光一闪,夺命封喉。我端着饭碗站在那儿一直看到完。

业内对他的采访有争议,但都承认他勤奋:“他是第一个细心研究国外节目的采访记者,把节目像拆螺丝一样拆开,每一个导语,每一个问题,包括每个表情和姿势,都模仿研究。”

我把他的采访,还有法拉奇、拉里·金……能找到的都打印下来塞在文件夹里,提问抄在小本上,采访前常常偷换一下问题的内容就直接用。江湖上的小女生,以前那点儿华丽的水袖功夫,上阵杀敌时一概用不上,只能老老实实蹲马步,照猫画虎。

我遇见陈大会,他说要小心身上的毛病,不要到了三十多岁改不过来,在连线采访中,要心无旁骛,不要管这节目到底要什么,不要去管什么气氛啦交流感啦、不要冷落任何一个嘉宾啦这回事。“你就记住一点,”他说,“新闻本身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接近新闻的核心,那你这期节目就让他一个人说话,其他两个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也无所谓。”

我迟疑:“嘉宾会不舒服吗?”

“他们舒服不舒服不重要,记者的首要任务是揭示真相。”

他这话让我心里动一下,但我根本没这勇气,我像只粽子一样被死死绑住。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状态:“跟你讲个事,一九九六年的时候,‘东方时空’开会,制片人问大家,咱们‘东方之子’的采访记者最差的是谁?××还是陈大会?”

我开始向他学,但是这种拣本《葵花宝典》闭门自修的方式,很容易就向邪路上去了,以为厉害的记者就是要把别人问得无地自容。

遇上一个新闻,两名陕西青年组队骑自行车飞越长城,有一位失去了生命。我策划了一期“飞越的界限”,采访遇难者的队友和教练,他的队友在节目里朗诵爱国的诗,我问:“你就是想要那种特别来劲的感觉吗?这比命还重要吗?……这是不是草台班子?你们是不是炒作?……”

录完后同事奇怪我的变化:“哟,这次挺尖锐啊。”我还挺得意。

李伦当时是“生活空间”的编导,给我发了条短信:“你把重心放错了吧?”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到《南方周末》上刘洪波评论这期节目:“电视记者语带嘲讽,步步为营。”他认为责问的对象应该是负责安全审查的管理部门,用不着只拿当事人取笑。

网上有观众写看完这节目的感受:冷酷的东方时空,冷酷的柴静。

过了好几年再看这期节目,提的问题还在其次,那个坐在台上、一头短发、雪青色套装的女主持人,脸上都是凌厉,眼内都是讥诮。我不是试图去了解他们,而是已经下了一个判断。

满满腾腾都是杀气。

我那点儿本来就少的观众说:“本来觉得你还有点亲和力,现在不太喜欢你了。”

央视南院食堂,每天集体吃饭时电视上正重播“时空连线”,陈虻吃完饭给我打个电话:“人家说,这人还是陈虻招的?你可别让我丢人。”说完把电话挂了。

他骂人的这个劲儿,史努比说过,让人轻生的心都有——因为他骂的都是对的。

他审一个人的片子,审完把对方叫过来,问人家多大岁数了。对方莫名其妙,问这干嘛。他说:“看你现在改行还来不来得及。”

他嫌我小女生新闻的那套路数:“你简直矫揉造作不可忍受。”

小女生血上头,眼泪打转。

他还说:“批评你不可怕,对你失望才可怕。”

直到他看我真没自信了,倒是对我温和点了:“你得找到欲望。”

“我欲望挺强的呀。”我回嘴。

“你关心的都是自己,你得忘掉自己。”他说。

“怎么才能忘掉自己?”我拧巴得很。一期节目三方连线,我得时刻想着我的身体要拧成三十五度、四十五度、六十度角,还要想脸上的表情、语言、化妆、衣服。这一场下来什么都得想,我怎么能忘掉自己?

“回家问你妈、你妹,她们对新闻的欲望是什么,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问我妈和我妹,设计问题时有点用,尽量从常识出发,但一上台,几盏明晃晃的灯一烤,导播在耳机里一喊“三,二,一,开始”,身体一紧,我声音就尖了,人也假了。

陈虻说:“你问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期待答案么?你要不期待,你就别问了。”

我不作声。

我问医生朋友:“为什么我呼吸困难?”

他说:“情绪影响呼吸系统使呼吸频率放慢,二氧化碳在体内聚集造成的。”

“有什么办法吗?”

“嗯,深呼吸。”

上楼的时候,我深呼吸;下楼的时候,我深呼吸。我看着电梯工,她松松垮垮地坐着,闲来无事,瞪着墙,永远永远。我强烈地羡慕她。

上班时只有在洗手间,我能松垮两分钟。我尽量延长洗手的时间,一直开着龙头,一边深呼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失败者的味儿,再这样下去谁都会闻出来了——在动物界,你知道,只要你散发出那样的气味,几乎就意味着没有指望了,很快,很快,就会被盯上,毫不留情地被扑倒在地,同伴会四奔逃散,甚至顾不上看你一眼。

那段时间,临睡前,我常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书,不知哪儿来的满是错别字的盗版,书皮都快掉了。

很多年后,我看到了它的续集,愤怒地写信给作者。我说你这续集里蹩脚的狗屁传奇故事把我心里的史达琳侮辱了。那个吃着意大利餐、欣赏油画、跟食人魔医生谈童年创伤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在我心里,她一直是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二十四岁的实习生,说话带点儿土音,偶尔说粗口,没有钱,穿着一双不怎么样的鞋子,孤身一人去调查杀人案,监狱里的疯子把精液弹到她脸上,参议员认为她偷了自己女儿的珠宝,她知道失败和被人看轻是什么滋味。

可是她左手可以一分钟扣动七十四下扳机,胳膊上的筋脉像金属丝一样隆起,卷起袖子去检验那些腐败的死尸,对认为她只是依靠姿色混进来的男人说“请你们出去”。

她曾希望在FBI这个大机构里得到一席之地,但最后她不再为身份工作,“去他妈的特工吧”,她只为死去的人工作,在心里想象这些被谋杀的女人,跟她们经历同样的侮辱,从刀割一样的感受里寻找线索。

人在关口上,常是一些看上去荒唐的事起作用。在演播室开场之前,我很多次想过:“不,这个用塑料泡沫搭起来的地方可吓不着史达琳,这姑娘从不害怕。”

我决定自己做策划和编辑,找找那个抽象的欲望是什么玩意儿。

每天给各个部委打电话联系选题。大老杨看我给外交部打电话联系大使被劫案的采访觉得好笑:“得多无知才能这么无畏啊。”但居然联系成了。录节目的时候他负责拍摄,冲我默一点头。我心里一暖。

我每天上午报三个选题,下午联系,晚上录演播室,凌晨剪辑送审。

就这么熬着,有个大冬天凌晨两点,人都走光了,没人帮我操机,我自己不会,盯着编辑机,心想,我不干了,天一亮我就跟陈虻打电话,去他的,爱谁谁。我在桌边坐着,恶狠狠地一直等到七点。电话通了,陈虻开口就问:“今天是不是能交片了?”

我鬼使神差地说:“能。”

我抱着带子去另一个机房,编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大衣锁在机房了,穿着毛衣一路走到电视台东门。我是临时工,没有进台证,好心的导播下楼来,从东门口的栅栏缝里把带子接过去。回到家电梯没了,爬上十八楼,刚扑到床上,导播打电话说带子有问题,要换,我拖着当时受伤的左脚,一级一挪,再爬下去。

大清早已经有人在街上了,两个小青年,惊喜地指着我,我以为是认出了我。

“瘸子。”他们笑。

浅青色的黎明,风把天刮净了,几颗小银星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白岩松有天安慰我:“人们声称的最美好的岁月其实都是最痛苦的,只是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才那么幸福。”

节目这么播了一期又一期,常被转载,也拿到一些奖,过得宽松点儿了。但我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默多克说,新闻人就是要去人多的地方。但我心里知道我不爱扎堆。

小时候,我有个外号叫“柴老总”,因为老是“总”着脸,山西话。大人们例行逗孩子取乐,捏个脸啊,亲一下,说“笑一个”什么的,我总面无表情看着对方,弄得很无趣。谁喜欢一个不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呢?

“你不可能是个好新闻人。”有同行直言不讳地对我说。

“什么是?”

“爱打听,好传播。”

是,我本性不是。我每天四处打电话争取采访机会,做了很多独家的选题,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领导和同事接受我,让这件事成为第二天的媒体头条。我知道什么样的题能拿奖和被表扬,可我心里清清楚楚,这些不是我打心眼儿里有欲望的题,它们不会触动我。

有一些选题会让我心里一动,有次在报纸边角上看到一个十三岁的女老师带着一批艾滋孤儿的事。那时候媒体还没有接触过他们。报题会上大家说:“那不是我们的题。”

有一天我看见法学会报告上有一个小数字,云南省女子监狱里,暴力重犯的六成是因杀夫入狱,吓我一跳,想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报题会上大家说:“这是‘新闻调查’的题。”

……

这样的时候多了,想起九八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去一家杂志实习。编辑对我挺好,让我做“物种多样性”的封面选题。我去采访中科院植物所的人,写他们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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