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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李鸿章-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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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是打听我们‘老的’。听说不久以前,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们‘老的’在内,有这话没有?”

“抓人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爷不在其内。”

一听这话,小张有着从未有过的快慰,但消息还不够确实,便再追问一切:“不是说有个‘张秀才’吗?”

“杭州城里,姓张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爷一个。”老范摇着头说,“那个张秀才,一定是张昆甫,决不是你家老太爷。”

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张人逢喜事精神爽,随即又问:“你晓不晓得,蒋藩台有没有进城?在哪里打公馆?”

“不晓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说,“如果蒋藩台进了城,打公馆不是打在小营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这话初听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说的小营巷,是指“听王”陈炳文的公馆,三元坊是指“比王”钱贵仁的公馆。蒋益沣领兵进城,占领这两处“王府”,自是顺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陈炳文的“听王府”,占地极广,规模极大,蕴藏也极富,蒋益沣应该不会轻易放过。然则何以老范反认为蒋益沣的公馆,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陈炳文逃走了——半夜里出武林门,一定是往湖州这一路逃,搜括来的金银珠宝,当然一起带走。”老范回答他的疑问说:“钱贵仁呢?老早就跟陈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献城归顺,你所说的,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钱贵仁有联络的。

今天一大早,官军破城,钱贵仁带了他的部下投降,蒋藩台如果已经进城,他当然要巴结差使,请蒋藩台住在他府里。“

“言之有理。”小张很高兴地说,“三元坊离此不远,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哪个?蒋藩台?你在他那里当差?”

“不是在他那里当差,我帮过他的忙。”小张得意洋洋地,“现在还要帮他一个大忙。”

老范听到这里,双眼一张,定睛注视,仿佛惊愕不住,然后,很起劲地说:“小张,我陪你去!”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艳称的“连中三元”。杭州出过一个“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玺,顺治九年乡、会、殿三试,都是第一,授职福建提督,后来调任天津总兵,六十岁告老还乡,正当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寿终。

不过,“三元坊”却与王玉玺无关:“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钱。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辂,他是浙江淳安人,连中三元以后,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扬。挑定的地点,是商辂乡试所住之处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简称三元坊。

老范陪着小张,从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发现香烟弥漫,走近了才发现大街两旁,夹道持香跪在那里的长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么回事?”小张诧异地站住脚。

“自然是迎接大官儿。”老范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蒋藩台?

我们等一等看。“

于是,两人躲在人家屋帘下看热闹。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得人声喧阗,马蹄杂沓,跪在地上的长毛,脸上都显得很紧张。小张踮起脚望了一下,欣然色喜,“来了,来了!”他说,“不错,是蒋藩台。”

蒋益沣穿着御赐的黄马褂,在一队带刀掮枪的正兵簇拥之下,缓缓行来,显得极其从容,与跪地乞降的长毛,命运未卜,面现死色,恰是一个显明的对比。

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显得更加刺眼,小张认得他就是钱贵仁,此时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脸色亦特别难看,灰不灰,青不青,泛着一双死鱼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语:“比死人多一口气。”

小张是从心底卑视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义归顺,自是好事,不然,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这样跪地乞饶,胆小怕死,当初又何必去做什么长毛!

这样想着,便连正眼都不肯去看钱贵仁,视线只缭绕着蒋益沣左右。他亦是个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个胖子,神态有天渊之别,左顾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张一样,不拿正眼去看钱贵仁,却看到了小张,微微一楞,随即用马鞭子作势招呼身旁卫士,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只见他左手往小张这面指了一下。

这一下连老范都察觉了,“小张,来了!”他沉静而满意地说,“你没有吹牛,你认得蒋藩台。”

“蒋藩台认得我!”

“这话也不错。”老范低声说道,“是来跟你搭话了,你可别甩掉我。”

小张当然理会得他的用意,是因为他曾为长毛干过紧要勾当,托求庇护。便点点头说:“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说着话,蒋益沣所派的那名卫士,已经走过来了,看热闹的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都往后退,而唯有小张反往前挤。这一来省了那卫士许多事,看着小张很客气地问道:“贵姓张?”

“是的。你们大人交代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我们大人交代,请张老爷把公馆的地点吩咐我,我们大人回头要请张老爷见面,有要紧事要谈。”

“我也正要见你们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紧事谈,我就跟了你去。等一会也不要紧!”

那卫士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张老爷请跟我来。”

“好!”小张问道:“贵姓?”

“不敢!高攀张老爷的贵姓。我是记名千总。”

“原来也姓张,好极!我们一家人,我就实说了。”小张指着老范说:“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们大人一定也想见他。”

“是!是!那就一起请过来吧!”

就这一番折卫之间,形势一变,钱贵仁的“比王府”,已经为官军所接收,一小队人,在大门周围散开,圈出来有五六丈方圆的地面,列为禁区,不但闲人不准接近,连比王钱贵仁亦被撵到照墙下,一面瑟瑟发抖,一面静候发落。

万目睽睽注视之下,小张高视阔步,老范步履蹒跚,而都是“衣”不惊人,看来越显得此两人诡秘玄妙,来历不凡。

等张千总领进大门,情形就不同了,门外刀出鞘、枪上膛,颇有刁斗森严的气象,门内却是乱糟糟一片,因为这“比王府”内的门径不熟,不敢乱走,但其势又非走到各处去搜索不可。一则要防埋伏,负有保护“蒋大人”的责任,再则辛苦血战,所为何来?还不就是为了破城以后的玉帛女子?

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

就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该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讼纷纭。张千总也跟他们一样,双眼漆黑,毫无所知,自然要先停下来打听一下。

“怎么样?”他拉住一个人问。

“什么怎么样?”那人反问,“你是问什么?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虚实,糊里糊涂送了命。其实,世界上那有坐享现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张千总说,“老张,咱们俩做一路。走!”

“慢慢!到哪里去?”‘“胆大做王!走吧,直闯上房,钱贵仁有八个小老婆,咱们先痛快一下子再说。”

“不行!”张千总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问怎么样的意思是,这里前前后后是不是都拿在手里了?蒋大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蒋大人在哪里。”那人顿一顿足,下了决心,“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张千总苦笑了一下,扭头就走:“张老爷,请你在这里站会儿。”他说,“我先去找到了我们大人再说。”

说完,张千总匆匆往里直奔了进去。小张和老范便站在大厅檐下看热闹,眼中所见是一群一群的兵,提着刀、掮着枪,嘻笑而入,耳中所闻,是一阵一阵,大呼小叫,妇女惊惶哭喊的,男人叱斥怒骂的刺耳之声。

“乱世!”老范皱着眉说,“宁作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小张不语,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时候,不断听到有人,某地克复,官军如何乱搞一气,只当是说的人有意耸人听闻,言过其实。如今亲眼目睹,官军的纪律如此之坏,心中不禁自问;难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这样的一天?

转到这个念头,顿觉热血沸腾,跺一跺脚说,“老范,我们走!不要等他了。”

“你说,不要等张千总了?怎么,不见蒋大人了?”

“为什么不见?马上要见!这样子不行,我得跟他说。”

“说啥?”老范神色郑重,“小张,你不要乱来!”

小张当然知道他是老成持重的忠告,而且官军纪律不佳,也不仅眼前所见的这些,但到底年轻,血气方刚,想强自克制,就是不容易办到,只觉胸膈之间,有一股锐成之气,往来冲荡,不泄不快。急于要见蒋益沣的面,一吐愤慨。

在这个欲望驱使之下,他对老范便只有无言的疚歉,移动脚步,直往二厅走去,转过屏门,就为守卫的士兵拦住。恰好张千总出现,才能顺利见着蒋益沣。

当然,老范是候在廊下,只有小张进屋。蒋益沣倒很亲热,打着沣重的湖南腔问道:“到底也有这一天!你高兴不高兴?”

“我是杭州人,当然高兴,不过也有高兴不起来的地方。”

小张紧接着说:“杭州百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望得官军来了,蒋大人,你请听。”

蒋益沣愕然,左右亦都莫名其妙,一齐侧耳静听,只有妇女啼哭的声音。

“你是说这些贼婆娘在哭?”

一听“贼婆娘”三个字,小张觉得不能不辩,“大人,哪家妇女,不重名节?她们是给长毛掳来的!”他提高了声音说,“决不是甘心从贼!”

蒋益沣一楞。他带兵打仗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像小张这种老百姓,敢跟他当面顶撞,倒觉得有些下不了台。但怒气正往上冲,却忽然自己泄了气,因为他很喜欢小张,自觉这样子翻脸,没有意思。

“好了,好了!”他向左右说道,“你们去看看,不准大家胡闹。看看哪些婆娘是本地掳来的?放她们回去。”

他身边有个马弁,生得獐头鼠目,一脸的奸刁,口中答应,眼却斜睨着小张,“回大人的话,”他说,“本地的婆娘,放出去也只怕无家可归。倒不如就让这位领了去,比较可以放心。”

“这话不错。”蒋益沣对小张说,“这桩好事你去做!那些婆娘家里的人,一定感激你。”

小张明知那马弁是有意作难,但却不能也不愿推辞,好在有个老范做帮手,还难不倒人。

他的心思极快,一转念之间,便有了处置的办法,随即跪了下来说:“大人做这件阴功积德的事,公侯万代。”他磕着头说:“不过,要请大人始终成全,好事做到底。”

“请起来,请起来。”蒋益沣一把拖住他,“怎么样的‘做到底’?你说来看!”

“第一、拨一处地方让她们住,还要派兵保护、出告示禁止骚扰;第二、请大人暂拨几天的口粮——”

“这个免谈!”蒋益沣摇着手打断他的话,“出告示、派兵都行,就是口粮没有。弟兄们的军粮都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那里还有口粮好拨给你?“

“那!”小张毅然作了一个决定,“我有办法替大人弄几百石米来。不过,我有三个要求。”

“啊!”蒋益沣的双眼睁得好大,“你有办法弄几百石米来?

本事好大!说,说,什么要求?“

“第一、拨几条船,派得力的弟兄跟我去运粮。”

“那不是要求。”蒋益沣问道:“米在哪里?”

“这请大人先不必问。总归包在我身上,有几个时辰,就可以拿米运到。”说到这里,小张突然警觉,如果是派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随同自己去办事,可能处处制肘,诸多不便,倒不如自己“荐贤”为妙,因而向张千总一指,“就请大人派这位总爷跟我一起去运米好了。”

“行!你说第二个要求。”

“这几百石米运来,一半作军粮,一半要放赈,煮粥施舍给老百姓。”小张又说,“大人现在是一城之主,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能只顾弟兄,不顾老百姓。”

“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督抚的职司,蒋益沣觉得小张这两句话是个好口采,顿时笑容满面地连连点头:“依你,依你!”

“第三个其实也不是要求。”小张从容说道:“有位朱观察,要见制台大人,有极紧要的公事回禀。请大人派个妥当的人领了他去。”

“那个朱观察?是不是叫朱大器的那个人?”

“是!”

“好啊!我们大帅正要找他!”

听得这话,小张倒有些嘀咕,因为他那一声“好啊”,大有“好啊!这下你可让我逮住了”的意味,心里在想,莫非朱大器有什么案子犯在左宗棠手里,正要传他归案?

“你快说,他人在那里?快说,快说!”明明是要逮捕朱大器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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