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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第49章

小说: 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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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石美坐在迤萨镇的一个角落里,脸色蜡黄、胡子拉碴,衣服褴褛。人们都不太注意他,这样一个近似乞丐的老头,他的手竟然那么完美无缺,秀气、修长、十分紧凑。虽然大拇指的关节有点变形,实指又弯又尖,掌心里的皮肉明显存在着疤痕,手腕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但当他的手指活动起来时,却充满生气,又显得那么安祥。在那富有光泽的深褐色的手背上,露出浅蓝色的血管。那纤纤十指的关节部位如若缎子般的油滑细腻,它们恰如一群欢快的小动物,正在戏耍着一个疙瘩似的东西。那是一个“木疙瘩”,但在高石美手里却成了一个魔方似的玩具。他时而把它解开,让它变成一堆极不规整的小木块,时而又把它们组合起来,还原成一个木疙瘩。他的表演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观众,特别是一些年轻人。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不厌其烦地向人们打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名叫高荔枝的西宗人?她的丈夫叫蔡家俊,是一个走烟帮的马锅头。”人们听了以后,要么说不知道,要么摇摇头,然后走开。 
  一天晚上,当高石美感到迤萨镇所有的人都进入深深的梦乡之后,他才像一个失魂落魄而又敢于冒险的夜游神一样,到处寻找他的安身之地。他看不见星星,但他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好像是从森林里吹来的。他就地躺在一户人家后门的墙角边,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嘴里吸吮着大拇指。下半夜,主人起来拉尿,把一股热腾腾的尿液撒在了高石美的身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他很敏感地发现自己的尿液下有一个黑影,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响动,还伴有一种什么气息?主人慌忙摸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在黄色的光焰下,一个黑乎乎冷冰冰的躯体横卧在他的脚下。主人感到非常难受,把高石美从地上扶起来,破烂的衣服上好像已凝固了一些似水似冰的东西。主人实在过意不去,就把高石美请进他家里。高石美突然对主人说:“你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是乞丐,我是到这里来寻找女儿的,白天我没脸讨饭,现在饿得很难受。” 
  主人脸上立即露出又惊奇又难过的神情,紧接着两手慌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踌躇了半天,才到厨房里找出了一小碗干腌菜。主人说:“老人家,实在对不起你,我也是一个揭不开锅的人。”高石美本能地迎接上去,双手接过干腌菜,用贪婪的鼻子嗅了嗅,抓了一把就往嘴巴里送。干腌菜很快就被吃完了,高石美起身就要离去。主人喉咙发干,再也忍不住了,就连连咳嗽。他一边用手抹着鼻子和嘴巴,一边挽留高石美,劝他在屋里留宿一夜,天亮后再走。主人还问他:“老人家,你到迤萨镇来寻找女儿?你女儿是谁呢?” 
  于是,高石美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当高石美讲到自己无奈之中把高荔枝嫁给了蔡家俊时,主人打断了高石美的话,说他以前曾经跟蔡家俊走过烟帮,到过许多地方,蔡家俊既是一个非凡的人,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对什么人都很凶,唯独对高荔枝最好,可以说百依百顺。可惜蔡家俊是个短命鬼,29岁就死在了老挝。高荔枝从19岁守寡,好像至今还呆在家中盼着蔡家俊回来。   
  雕天下 二十二(2)   
  高石美喜出望外,哀求这位中年汉子马上带他去见女儿高荔枝。中年汉子不愿意去,说深更半夜怎能去敲一个寡妇的门?高石美苦苦哀求,终于打动了主人的心,他搀扶着高石美来到了蔡家大院。他们反反复复敲门,都没有回应。那个中年汉子失去了耐性,走了。高石美则留在门外,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用细弱的声音呼喊:“荔枝,我是你爹,我来看你了,快起来开门。荔枝,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恨爹,爹那时是没有办法呀……”。 
  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狗一直在狂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附近有一只公鸡啼鸣起来,这无疑给高石美带来了无限的安慰和希望。高石美一直喊到了天亮,高荔枝才慢腾腾地起来开门,她半天才认出了高石美。 
  高石美也激动不起来了,他有一种衰竭的感觉。高荔枝回到屋里,坐在床上,像个木头人,白发苍苍,嘴唇不停地蠕动。她开始向高石美讲述那些她重复了无数次的故事,她说:“我家蔡家俊是个好人,他让我做大的,什么事都听我的……我家蔡家俊,他有个小的在老挝,是个英国人女人。我家蔡家俊把那个小老婆的照片拿来给我看,我不看……我家蔡家俊很有钱,在老挝桑怒开了个大商号。我跟我家蔡家俊说,我要去老挝桑怒,我家蔡家俊不让我去,我家蔡家俊说,走烟帮可不像赶马帮,放着现成的马路不敢走,要去钻草棵、穿刺蓬、过菁沟、走险道,踏荒滩,走无人敢走的山路,还要与官府的人斗,与土匪斗,与盗贼斗……我家蔡家俊说,从迤萨镇到老挝桑怒,要走50天,大站30个,小站53个,要过勐龙、哈浦、上六村、下六村、者米河、骑马坝、半坡寨、麻力寨、仙西里、瓦钢梁子、陈老痞、小黑江、南乌江、蓬代河、啊卡大寨、苗子大寨、苏兵大河、老虎场、海闹、扒提、老象谷、甘地龙开、爬厅、爬都、漫东、苗乡大象、猛尤撒拉,才能走到班岗桑怒。我家蔡家俊说……” 
  高石美努力保持着女儿在他记忆中最美丽的部分,努力回想着高荔枝的外貌和形体。此时,就像是有人在与他拼命争夺女儿一样,高荔枝的形象在他大脑里跳来跳去,一会儿就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拖走了。他只好绷紧神经去捕捉女儿的声音。听到了,听到了!高荔枝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一阵一阵向他飘来,又一阵一阵向他离去,在他的身后慢慢落下,变成了一滴滴雨水、一粒粒沙子……高荔枝在说什么?她还有什么事值得向父亲诉说呢? 
  高石美把头靠在一个很坚硬的物体上,呼吸才稍微舒畅了一点儿。他一动不动,身子渐渐滑入一个充斥着往昔的人和事的天地中。过了很久很久,他像个玩累了的孩子,在地上睡着了,等待着父母把他抱到温暖的床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他一生中可没这样睡过。有一种掉入深渊的感觉,而那个深渊又黑又冷,还充满了嗡嗡嗡的叫声。又过了很久很久,他醒来了,睁开眼睛望着女儿。他两眼干疼,不断将屋内一切像昆虫一样迅速繁殖和变形的东西,都统统收入眼底。屋内寂静无声,像一片处在深夜荒野中的坟场。高石美的脑袋疼痛难忍,他说:“荔——枝,我的女儿,我——想——吹洋烟。” 
  高石美的声音小得似乎并不存在,但高荔枝却听得明明白白。她慢悠悠地说:“有,这个家里,什么都有。大烟,也有。我家蔡家俊走烟帮时留下来的,是老烟了。我拿来给你吹。爹!” 
  高荔枝睁开眼睛,像个孤独的幽灵,拖着软弱无力的双腿,摸到床的那边。如同那边对她的双手具有深深的吸引力一样,她冲破黑暗的阻挠,爬上一个大箱子,跪在上面,又往更高的地方,拉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门,迅速抓出一团黑得近乎玄乎的东西。紧接着,她又像一个无法驱除的魔影,略带几分慌张,从大箱子上滑落下来,向高石美走近。此时,高石美伸出那双像小偷一样好奇、贪婪而又有点肿胀的左手,接过了鸦片。同时,他的右手从身上掏出了烟枪,并很快在上面装上洋烟,顿时猛吸起来。他不知是饥渴的欲望还是求生的欲望使他此时变得如此贪婪?一股股夹杂着死亡气息的芬芳,冲击着他隐隐作痛的胸口。他把嘴里的烟雾狠狠吞下,脸上露出了几丝飘浮不定的微笑。就在此时,高石美听到了大挂钟清脆而宽广的咚咚声。   
  雕天下 二十二(3)   
  高荔枝已回到她的床边,坐下,闭上眼睛,继续讲: 
  “天下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享福,什么都有了,翡翠手镯、金绿猫眼、星光蓝宝石、黑珍珠项链……多得戴不完。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可是,我家蔡家俊就没有我的享福了。他深更半夜回来,天不亮就要出门。成年累月不安稳,那滋味难熬哩!那年,我家蔡家俊得罪了黄草坝的一个什么委员,那个委员带着一个营的兵丁来把我家蔡家俊的烟帮包围起来,我家蔡家俊还在睡觉,他听到枪响,急忙起来抵抗,可是,衣服摸不着,枪也摸不着,他被官府抓进去,罚了二十万,官府还说他是个烟匪……我家蔡家俊回来后对我说,钱丢了不要紧,钱丢了还可以去找,命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高石美的嘴唇起伏或摇晃了几下,“荔——枝,我的女儿,爹可能要走了。爹的路——就要到——尽头了。爹经历了好多——风波,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每经历一次,心就跳得——衰弱了一点。每跨一步,骨头就——磨损了一点。当时——爹并不知道,现在——爹才——明白了——明白了……” 
  高石美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像一阵清风,从他的前面飘走了。 
  高荔枝还在继续讲: 
  “那年,落脚坝出了个虾蟆精,虾蟆精吐出来的气,变成了五彩云雾,飘散在树林和山沟里。我家蔡家俊刚好从那里经过,就遇上了这种五彩之气,发热,发烧,发抖,话也不会说,饭也不能吃。他的朋友把他送到桑怒医院,吃药,打针,病很快就好了。我家蔡家俊却想吃鸡肉,他的朋友赶紧到街上买来一只鸡,杀了煮汤给他喝。我家蔡家俊喝了鸡汤,就热疾而死,再也回不来了……” 
  高石美的烟枪突然掉在了地上,他的头也慢慢靠在椅背上。当他朦胧的眼睛再次感到窗外的阳光一定变成了蓝色的时候,他不由“哦”地哼了一声,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幅《乞讨图》从他的包裹里滚落出来。高荔枝看见了,慢慢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乞讨图》,然后又把它铺开在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又把它卷起来,送到父亲面前,把它交还在父亲的手里。正在这时,李梆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后记 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1)   
  我的小说似乎不是从我的大脑孕育出来的,而是从云南这块土地上生长而成的。不是我选择题材,而是题材选择了我。自2003年以来,我的写作活动主要是漫游在这块土地上,用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认识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 
  漫游中,我不得不努力学习地方知识,学习那些与众不同的事物,比如河流、山川、道路、村寨、仪式、物件、风俗、典籍之类蕴藏着形而上意义的万事万物。这些事物更多地带有人类学的色彩。当然,这此事物固然构不成完整的小说,但它们绝对是小说的核心部分。为什么这样说呢?一方面,有学者认为,当今的小说和学术一样,开始走向知识性和实证性,这是否意味着当代小说的根本精神正在发生着某些微妙的变化? 
  事实上,滇南一带的乡村、古城、矿山,是我丰富写作资源的现实土壤。我从小在滇南一带长大,我的文学创作道路起步于这片故土,我过去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纪实文学,滇南的历史文化都是它们最深层的底色。多年前,我就打算写一本有关滇南乡村匠人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故事的方式解读滇南一带的历史、文化、宗教、商业的秘密。因此,我先后十余次与我的朋友们一同到滇南一带进行文化调查。我们沿着通海古道、滇越铁路、昆洛公路行走。每走一步,我都觉得大地是本质,充满了各种知识和力量;每走一步,都似乎能寻找到人类自身的迷人元素,寻找到有关我的小说所需要的习俗和传统、语言和故事,它们恰恰是大地的产物。因此,我们在滇南漫游的每一天,几乎无所谓现实与不现实,我们面对的始终是最生动的云南大地,这是人、神、鬼魅、彩云、植物、动物、巫傩相通相融的一个世界,这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最真实和最虚无的存在。 
  一般说来,地域文化在中国即是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依托,保留其特性并随社会发展而发展的特色文化。而这种文化在云南南方这片丰厚的土地上,保留得更加完善与齐备。这里的人,生存的理由与归向还弥散着其民族最初的自然法则与朴素的理想。所以这里的许多山林和村寨,在我的眼里好像时常飘浮着梦魇一般的气息,这里的人更多的好像还生存在半神半人的世界。神话、传说、迷信、梦幻紧跟着他们的脚印、衣囊、背箩、刀斧、汗水和牛羊,撒满了他们生存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充实而丰富的世界,承载着人性中某些最美好和最邪恶的元素。我们作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写作者,正好可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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