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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租界-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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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得到的。你愿意我就能办到。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他忽然停住嘴,而她并未察觉到他在说大话,她并未发现他在说他办不到的事。她只是突然觉得憎恨,憎恨自己的软弱。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里有些动摇。她想起从前在监狱里发生过的事,她想起她以前曾做出过的选择。

她冲着他叫嚷起来,内心洋溢着对自己的憎恨,洋溢着对他的愤怒,洋溢着一种想要借以净化自己的愤怒:

“你滚!你别想来劝诱我!你别想来侮辱我!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我是在利用你!我是在完成任务!”

她看到小薛惊恐的眼睛,她在心里狂笑。她要战胜他。她一定要战胜他。她怀着一种残忍的快意把这些话统统倾倒出来,她不想刹车,她不想话到半句就停住。

她扑到他面前——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因为他就在站在她面前,与她相距顶多十公分——攥紧拳头向他捶去,她又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她又拿手打他耳光,但他们靠得太近,她没法退回一步打他耳光,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她只能在他的背上使劲拍。

他在吻她,她觉得愤怒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消失。她想,完蛋啦,她想,他又要把她弄到床上去啦。让她羞愧的是她不想抗拒,她只是有些讨厌自己。

四十二

民国二十年七月二日下午三时三十五分

顾福广最担心的是人心涣散,这会他明显感觉到这种迹象正在出现。林培文已失踪三天。刚开始顾福广怀疑他被人抓捕,可从冷小曼那里传来的消息说,林培文并不在租界巡捕房。他透过一些关系打听帮会的动向,同样一无所获。他让人守在法华民国路那幢房子周围观察动静,既没有搜捕行动,也没发现周围有其它异常情况。渐渐他觉得有可能是林培文自行脱离组织。但他没有向其它人透露这种想法,公开场合他坚持认为林培文已被逮捕。

按理说,如果有人被逮捕,就应当认定与他相关的所有活动地点均已暴露,人员应当立即撤离。林培文是小组负责人,重要联络点他几乎全知道。小组里有人来问顾福广,要不要撤离民国路?可他想行动在即,没工夫再做这些事。他告诉人家,根据可靠消息,林培文此刻羁押在法租界巡捕房。表现极其英勇,一个字都不说,民国路那房子暂时看来还是安全的。他只是在八里桥路蜡烛店周围增加几名暗哨。

在他看来,这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坏的一个——林培文已擅自离开。他总是往最坏的方向判断,这是他在危险处境中一般都能作出正确选择的秘诀。

冷小曼的谎话也让他有所警惕。在组织最深层的部分,在它的思想控制,它的行动策划上,他是在孤军奋战,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孤独感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心,有时这让他绝望,让他消沉。如今他自己对付这种不良心态的方法只能是立刻回到行动上来,一旦回到具体事务上,心里就会好过些。从前,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去找老七。

老七一死,他身边就没有女人,他也不想去另找一个。老七在的时候他就常常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弱点,他的安全隐患,可他那时很难让自己不去想她。就现在,他也很难让自己不去想她。他怎么能不想她?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前他用这话来自嘲,来宽解自己,现在他一想到这句话,心里就有些难受。

最最让他难受的是他怎么也想不起老七的长相,圆脸盘,他记得,长长的刘海从额头垂下两绺,遮挡住眼角和脸颊,把整个脸勾勒得更像一片瓜子,一只鸭蛋,他也记得。可眉眼嘴唇鼻子他就怎么也想不出来。

夜深人静他竭力回想时,每每跳进他脑子里头的却是她的屁股。他想到高兴的事情时,这屁股冲着他咧嘴笑,他替老七难过时,这屁股又像是在朝他哭。他严肃地猜想道:这大概是因为那是她活到最后在他眼里的样子。他现在觉得老七身体上最美的部分就是屁股。在他的想象中,它变得更圆润,更宽广,足以挡住射向他的子弹,足以挡住朝他袭来的危险,足以承受他的每一次胜利和失败。

他从黄浦滩路拐弯,走进英大马路。他身着烟灰色派力司长袍,月白色小纺裤褂,翻一道袖口,深灰色丝绒礼帽压得很低,看起来像是位刚走出写字间,眼睛被阳光刺得发酸的钱庄业高级人士。他貌似闲逛,东张西望,可看法与众不同。他以工部局规划设计师般的精确眼光来研究道路建筑。计算距离,时间,格外注意那些巡捕岗哨驻扎地点,那些路口耸立的两人多高的交通岗亭,重要大厦的门口两侧,区域交界处用沙包垒起的工事、铁闸。他关心他们的服色,佩枪或不佩枪。

他一路看到大量银行,钱庄,以及许多储蓄业信托业的公司。他不喜欢外国银行,它们大多集中在外滩四周,岗哨林立,而且都是一些大楼。他尤其不喜欢大楼,现场难以控制。可他也不喜欢那些排场太小的营业所,就像伯力的格斗课程原则,总是要攻击要害,那才会完全牵动对手,让他只顾保护自己,无睱反击。

他倾向于一间中等银行,位置在两个租界的交界地段。他转到虞洽卿路。白天这里拥挤着成千上万人,跑马总会那一侧人更多。有人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阅读马报,一阵乱翻之后又冥思苦想,用一支两头削尖的双色铅笔不断在纸上敲击,以此来平息内心的兴奋。他沿着赛马场的围墙向南走,喧闹声如潮水从西面的看台阵阵涌来,那是一种疯狂,他想,而他是另一种疯狂。他比这些人赌得更大。

那没有什么,这地方人人都在赌一把。他相信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输个精光,可不会是这一次,他想。这反倒让他兴奋,偶尔猜想一下他会在哪趟把自己给输光,这会让他更加兴奋。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发疯,可他早就在发疯,自从他被苏联人关进那黑房间,他就开始疯狂。他当时不知道那是肃反委员会关押人犯的地方,他现在只记得那扇厚得像岩壁一般的橡木大门。没有立刻枪毙他,是他运气好,他猜想那多半因为他是外国人。把他送到阿塞拜疆的集中营,是他变得疯狂之后的第二次好运气。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他的疯狂是正确的,如果不是那种疯狂,他怎么会从哪里逃出来呢?

人只有让自己更疯狂,才能无往而不利。一个疯子是可怕的,一个疯子般的赌徒更可怕,如果一个疯子般的赌徒,他还有异常清醒的头脑,有极其精确的计算能力,那他将会让整个世界为之恐惧。恐惧是权力的来源,恐惧是权力的本质。一种新的让人恐惧的力量会改变旧有的权力结构。人家会把地盘分一部分出来,让给他,既有的权力是腐败懦弱的,它们对新生力量只会妥协。如果那股新生的力量制造出足够的恐惧,它们就不敢放手一搏。它们会向那股力量求饶,它们会来买通他——

他想,早晚有一天它们会来买通他的,就像青帮的大先生那样。可他没那么容易被买通,他要的可不止这些。这是他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因为这,他又觉得自己毕竟是在发动一场另一种形式的革命。

他横穿过马路,在一品香大旅社门口跨上街沿。这一边全是百货公司和绸布庄,他走过圣太乐舞厅,走过大世界游乐场。在敏体尼荫路他转进法大马路,他觉得他更喜欢法租界。这里街巷穿插得更无规则,马路更乱,人群有时会占据半条车道。他在想象一条行驶线路,怎样才能快速穿越——离开租界的管辖范围内?他站在协大祥绸缎庄门口,望着宁兴街对面的金城银行营业所,不大不小,正适合他的口味,银行诚然是资本主义的心脏,可往往壁垒森严。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眼光好像正透过重重叠叠的肋骨,看到那颗心脏在跳动。

他在陆稿荐门口停下脚步,拉开棉帘走进去,让伙计给他称出一斤酱肉。这会他还不想去蜡烛店,他召集小组的负责人在那里碰头,在这之前,他要找地方好好想想。走进安乐浴室时,他想还是不行,选择那里还是不太完美,离八里桥路太近,宁兴街太短,他觉得自己跑那么一大圈,结果还是看中蜡烛店家门口这间,简直有些好笑。

他泡在烫人的大池里,汗水和浑浊的汤水满头满脸往下淌,他觉得松弛。大口大口吸进滚热的蒸汽之后,他的头有点晕。灰白色的肉体在雾气里如鬼影缓缓移动,有人在水下踩到他脚趾头,但他不觉得疼痛,热水让人麻木。他看到在他眼前——一条手臂伸出的距离——有一团黑魆魆的睾丸漂浮在水面上,四周围着一圈乳白色的泥垢,一块载沉载浮,如同江水把油腻腻的垃圾驱赶到浮尸边。忽然之间,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像是偶尔闪烁的暗淡灯光,像是上方拱顶中央那只裹在绵白蒸汽里的昏黄灯泡。

他想不出来,他知道那是危险的信号。他常常会莫名其妙感觉不适,如同关节疼痛一般隐约出现,如同那天他去老七那里的路上感觉到的一股刺骨寒意。如同此刻他泡在滚烫的水里却感受到的一丝凉气。可他想不出来那是什么。

他再次放松四肢,让背部紧贴在瓷砖台上,让池水一直浸到脖子上。他打消念头,不去想它。他想,有时也会证明那往往是精神紧张,是过敏。他该多想想好的一面。他想,现在来说,最有利的是那种新型武器。他认识那图纸,在伯力。枪械技术课程要求学员认识各种武器,甚至包括那些还在红军工厂实验室里研制的产品。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东西。未来,在将要展开的与帝国主义的决战中,这种武器将会发挥其无与伦比的威力。不管帝国主义分子缩在怎样坚硬的乌龟壳里,炸弹会像毒刺一样穿透它,在它的心脏里爆炸。

他已通知小薛,要那个白俄女人发货。无论多少钱,他都要得到它。他想,他要搞点创新,让这原本是为防守战线反击战车冲锋使用的武器派点新用场,他将用实践证明,这种单兵装备可以在城市游击战中发挥其更具威力更绝妙的用途。如何训练他的手下使用这种武器是他目前要考虑的要紧间题。最好的办法是雇船出吴淞口,浦东的那个小组里有些人会驾船,其中有个家伙相当熟悉长江口复杂的水域情形。他还需要再订购一辆八缸汽车,它的引擎动力要更强劲,要跑得比巡捕房的警车还快。

四十三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二日下午一时三十五分

已是七月。阳光灼热,草坪上方十公分处的空气变得好像能被肉眼看见,变成一种晃动的液体似的东西。有人还在打网球,在太阳底下吃力地挥动球拍。萨尔礼少校让司机直接把车停到门廊下。门廊柱的砂浆表面像是比平常更加粗砺,好像它的汗水也已出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层干裂的皮肤。

玻璃门像条分割开两种气候的纬线,门内安静阴凉,仆欧还穿着长袖制服。他穿过金色的前厅,几十名裸体女人在半空中望着他,有些装成害羞样侧着头,可眼角还是向他瞟过来。在她们圆润的乳白色大腿顶上,饱满的阴阜像花球一样盛开。只是想要做到名符其实而已,他想,这帮法国商人在他们的房子里弄这么一大堆裸体女人雕像,只是想要满足别人对法国的想象。

他摸摸雕花黄铜扶手,上面一尘不染,楼梯台阶上,拼成玫瑰图案的绛红色瓷砖如同镜面一般光滑。他在二楼看到整排大厅门都开着,仆欧趴在地上,使劲擦着地板,膝盖把那些底下装弹簧的柚木地板撞得咚咚响。另一个站在人字形木梯上,负责清洗金色的马赛克墙壁,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好像在擦拭什么名贵的珠宝。看起来要不是他忙不过来,都恨不得张开嘴朝每块瓷砖上哈口水汽,以免水桶里的杂质会造成某种无可挽回的损坏。后天是法兰西国庆日,这里——法国总会——将举行盛大舞会来庆祝。

走廊里回响着木球在球道上隆隆滚动的声音。他在俱乐部酒吧的阳台上找到那帮家伙。一束夜来香倚在花瓶口上昏昏欲睡。凉风习习,吹散雪茄烟雾。他在紧靠爱奥尼亚圆柱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听说从海防调来的两个连队明天就会靠岸?”信孚洋行的小马蒂尔⑴先生问道。他的哥哥大马蒂尔目前在巴黎开设总行,负责将弟弟从中国内地采购装运到里昂的生丝销售出去。他们两兄弟在上海从事这项贸易已将近十五年,是租界里那帮老殖民地商人中的头面人物。

“没错,赶上国庆阅兵啦。”毕沙司令仍旧直着嗓子大喊大叫,好像气温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是他们请他来的,请他参加这个小圈子的周末晚宴,可现在时间还早。这个小圈子里有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偶尔也有一两个日本人。德国人从未有幸受邀参加聚会,那是大战以来的遗恨。毕杜尔男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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