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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姜云生] 长平血-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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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第1期   …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姜云生
    公元前260年9月,秦赵两国在山西长平大战,赵全军覆没。赵四十万士兵向秦军投降,秦将白起设计,把四十万降卒全部活埋。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了这段沉痛的历史。为什么四十万人遭活埋?历史科幻小说《长平血》用凝重之笔,写下一个古老而发人深思的故事。
    1  “躺上去,把头盔戴上。”教授说。
    “要脱鞋吗?”我问。
    教授笑了,他身边那个女助手也笑了。
    “很象在给你做老式X光检查,是不是?”
    “是很象。”我说。
    我顺从地躺到那张金属活动床上。女助手走过来,轻轻地扶着我的脑袋,把一支金属头盔套进我的头部。我仰视着天花板,那上面有那么多电线,活象一张彩色的蜘蛛网,蛛网上几十个闪亮的光点从一端流向另一端,恰如舞台上旋转的彩灯,每当最后一个光点熄灭时,蛛网中央的小小屏幕上就跳出一串数字来。
    “血压?”教授问。
    “正常。”黑暗里有个声音回答说。
    “脉搏?”
    “正常。”
    “呼吸?”
    “正常。”
    我笑笑。教授探过身子来,问道:“有什么好笑的吗?”
    “确实象在老式医院里作体格检查。”我说。
    “不过你可是在最现代化的时空实验室里做最了不起的幻觉试验。”教授说。
    “我知道。”
    “那么,开始吧——祝你成功!教授说着,伸过他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怕我的手背。我习惯地想伸出手去,不过我很快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的两只手都被缚在金属床的床架上了。手上的几个穴道上都贴着小金属片,有细细的电线从金属片通往头顶的仪器。
    “也祝你成功,教授!”我说。
    “现在,开始吧!”
    有轻微的按动电钮的声音,接着是实验室自动门开启的声响。有脚步声在地毯上移动远去的声响,接着,在轻微的嗡嗡声中,自动门复又关上。
    现在耳朵里只有我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了。
    2  实验室成了一个暗房,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光点一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我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禁有点害怕起来。父母倘若知道了,绝不会同意让我到二千年前的蛮荒山野里去作什么幻觉旅行的。还有我的未婚妻小雪……啊,小雪!
    一切都消失了,眼前是小雪那可爱的笑脸,那明眸,那皓齿,那洁白如玉的脖颈……
    心象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王,不要紧张,”头盔里的耳机中传来教授的声音,“你没有任何理由……”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教授差点儿说漏了嘴!我知道他想说“你没有任何理由害怕。”这是幻觉旅行实验,不是时间机器!不用担心被输送到古代去了之后,万一有什么操作上的失误或其它意料之外的差错,便永远回不到现实世界来了。幻觉机器唯一要控制的就是被实验者的心理状态。操作人员倘若过份地把安全感暗示给被实验者,那么,幻觉旅行的效果便大不佳。教授一定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在稍稍停顿一会儿后,立即改口道:“你没有任何理由临阵逃脱,是吗?”
    嘿,教授!
    “王,咱们开始。好吗?”耳机里,教授的声音显得很慈祥。
    “开始吧。”我说。
    天花板上那些亮点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有淡淡的青光从四壁漫出。原先四周墙壁上那些小小的光点也逐渐隐去,一如黎明天空上渐渐被晨曦吞没的星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仿佛听得有鸟儿啁啾,雄鸡打鸣的声音……
    “告诉我,年轻人: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耳机里,还是教授的声音。
    “我叫王雨牛,复旦大学历史系学生。我想知道二千二百六十年前那场著名的‘长平之战’,赵国的降卒四十五万人究意是怎么死的……”
    “长平之战吗?你能不能简单说说它的经过?”
    “可以,根据司马迁《史记》的记载,公元前260年9月,赵国国君听信了谗言,罢黜了老将廉颇,误用了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结果在山西长平一战,赵全军覆没。当时赵四十万士兵向秦军投降,秦将白起设计,把四十万降卒全部活埋了……。”
    “你想体验一下古代战争的场面?”
    “不光是这样。作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我当然知道古代战争中,双方兵力都是‘号称’多少多少,实际并不足数。但是,赵国降卒四十万——这个数即使打个八折,也有三十多万。秦将白起怎么来得及挖三十万个坑活埋他们呢?退一步说,倘若当时活埋用的是大坑,每个坑埋一百人,也得挖三千多个!再退一步说,就算秦兵有本事一下子挖出那么多坑来,那么,眼看着要被活埋的三、四十万赵国降卒莫非一个个俯首帖耳,象猪狗一样甘心随随便便被人活埋了?”
    “很有意思,小伙子!我年轻时读这段历史,心里也挂着相同的问号。如果你能解破这个千古之谜,那太好了。祝你走运!”
    教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好象说话的当儿,他正朝远处走去似的。我感到一阵倦意,慢慢闭上眼睛。咦!迷迷朦朦之中,但见河水萦萦,群山隐隐,四周一片荒芜。
    “告诉我,年轻人: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有声音远远地传来。好耳熟!这是谁呢?
    “我叫……我叫……”我是谁?我到这荒山野地来干啥?
    耳边那声音提醒我:“年轻人,你怎么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呢?你不是阿贵么?你是赵国士兵。你们的老将军一饭三遗矢,已被赵王收回将军印。如今率领你们四十万大军的是赵括将军。可叹赵括将军少年气盛,只会纸上谈兵!秦兵佯败,他却穷追不舍,结果被白起将军断了粮道。他们两个多月来一直靠草根树皮和马肉充饥!你们军中甚至还互相残杀争吃人肉!今天是秦昭王四十七年九月初七,你们的将军刚在突围时被乱箭射杀。你和你的弟兄们都已经投降武安君白起了……”
    哦,是这样……
    我是阿贵……我是赵国士兵……廉颇……马服子赵括……乱箭……
    哦,左臂好痛……莫非我也中了箭?
    3  “醒了!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静开眼睛,发觉自己正仰天躺在乱草丛中。三个披甲带盔的黑脸汉子围着我。
    “我……我这是在哪儿?”我问,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感到纳闷。
    “阿贵哥,你这是饿慌了,先吃点吧!”一个瘦瘦的黑脸人说着,把一团粘糊的东西塞进我嘴里。
    我一口把嘴里那团东西吞了下去,肚子反倒更饿了。那人又朝我口中塞了一点,这次我稍稍嚼了几下,觉得腥腥的。吃完了,那黑脸汉子叹了口气,又撕下一小块递将过来。我问,“这……是什么东西?”
    “阿贵,你真格是饿昏头了!咱们粮道被断四十多日,莫非你还想吃山珍海味不成?这点肉还是弟兄们嘴巴里省下来的呢!阿福兄弟攥在手里二、三天了。见你伤得厉害,他谁都不让吃,单喂你吃!你还……哼!”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道。
    “阿华!别埋怨阿贵哥了!谁叫咱们同乡同里的呢?”那黑脸阿福说着,又把手中那腥臭的肉块朝我嘴里塞。我勉强张开嘴,三嚼两嚼,硬咽了下去。肚子虽说还饿,可是毕竟有点东西垫底了,虚弱的感觉顿时减轻了。
    阿福、阿华,还有一个叫阿荣的弟兄把我扶了起来。阿福递过他手中我吃剩的那团东西道:“阿贵,你自己藏好了,莫让秦兵看见……”
    我接过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倒真是一小块肉。肉块上有早已干结了的血,几根曲鬈的黑毛沾在上面。我拿近了一看,顿时明白了那肉竟是……一阵恶心,肚子里的苦水伴着刚吞下的那些东西一古脑儿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从我们身后窜出几个瘦得像骷髅似的男人,争先恐后地猛趴在地上,一下子把我吐出来的东西舔了个精光。
    谁也不清楚秦兵为什么要把我们押往王报村。廉颇将军统帅三军时,曾死守王报村,在那里构筑营垒,秦王赢稷对此束手无策。直到赵王轻信离间计,罢免了廉颇将军,王报村才被秦兵不战而取。如今他们把我们赶牲口似的驱赶到王报村去,莫非藉此泄愤不成?
    我想回头看看阿福、阿荣和阿华等弟兄,猛听得耳边一声尖利的啸声,头上重重地挨了一鞭。隐约间,我发觉身旁有个高大的秦兵骑在马上,高举着马鞭正想再次朝我抽过来。就在此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那秦兵纵身扬鞭勒马,飞也似地朝前疾驰而去。我摸摸脸上,火辣辣的象挨了火灼一般。
    前面又是一阵喧哗,呼喊声、叫骂声、哭叫声远远地传来,队伍顿时骚动起来。慌乱中,听得阿福轻声道:“弟兄们,趁机逃吧!”谁知他话音刚落,即有一个秦兵从前方飞驰而来,手中挥着鞭子,厉声喝道:“坐下!统统坐下!”一阵杂乱,众人纷纷在原地坐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儿兵动作慢了些,那秦兵从马上飞来一鞭,可怜那孩儿兵顿时血流满面,仰天倒下,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断了气。我瘫坐地上,心里噗通噗通直跳。
    没过多久,我们又被鞭子赶了起来,继续朝前赶路。大约走了半里多路,先是闻得一股浓浓的腥臭,走近了,但见地上到处是猩红的血水。从路中央到不远处的斜坡上,堆满了穿着赵国戌装的尸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身上插满了箭矢。路边乱石丛里一个秃脑袋叫人看得发怵:那精瘦精瘦的头颅上,两只眼睛还象活人似的张得大大的。
    山坡上,一个秦兵骑在马上高喊:
    “有敢逃亡者即如斯!”
    4  我们这支赵国的残兵败将被押到王报村附近时,队伍已经稀疏了许多。沿途不断有人倒下,多数是饿死的,也有一些想逃跑而被秦兵乱箭射杀的。有时候骑在马上的秦兵看着有不顺眼的。猛一鞭子抽过去,也便结束了那人的性命。
    到村口时,正是月黑星稀,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忽然前面有传令兵骑着马得得得地飞驰而来,一路跑一路高声用他那咸阳土话叫喊着。阿福前几年去咸阳做过生意,听得懂他那种怪声怪气的咸阳土话。
    “秦兵让咱们就地休息。管他娘!先睡下再说!”阿福这么说着。四周一伙弟兄们都象喝醉了酒似的纷纷瘫倒在地上。
    实在太累了!
    刚躺下时,我还觉得地上的石块、土疙瘩硌得背脊好痛好痛,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可是没多久,我就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我梦见回到家里,我娘、我爹都惊喜地迎出门来。我娘抱着我的头哭。奇怪的是他们哭起来没有声音,说话也没有声音。只见嘴巴一开一合,象在说话的样子:说些什么,一点也听不见。后来我媳妇也从屋里奔将出来,她喊了我一声“王!”,我听见了,好生纳闷,我问她:“你叫我什么?我是阿贵呀!”媳妇又哭了,还是叫我“王!”我给弄迷糊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们煮饭给我吃,好香的小米饭!还有肥肉!我一碗一碗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往嘴里倒,一块一块挟了肥肉往嘴里塞。好香!好过瘾!不过,奇怪的是:任怎么吃,肚子还是饿、饿……
    那场饱吃一顿的美梦后来被肩膀上刀刺般的锥痛弄醒了,睁开眼睛时见一个秦兵正用鞭子朝熟睡的俘虏们身上猛抽,嘴里还恶狠狠地连声骂娘。
    我肩上挨了一鞭子,人完全清醒了。跳起来一看,呀呀我的娘!满山遍野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赵国俘虏。在熹微的晨光下,黑压压的一片,活象一大群蚂蚁!先前也曾传闻赵括死后,我们四十万弟兄全都举旗投降,开头还有点将信将疑。此刻站在王报村口的山头上朝四下一看,这才相信了!唉,想起这一路上饿死、累死、被打死的弟兄们,心里一阵发怵……
    接着,听得有人猛喝一声:“肃静!”随后是一声响鞭。山谷里的喧闹声顿时静止下来,耳边只听得晨风嗖嗖,令人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对面山头有鼓声响起,一个白灰白马的人拿出一面小旗乱舞。同时,又有一支白衣白马的士兵从山头朝四面八方俘虏队伍中冲去,每个士兵都选定一个位置站定,阿福说,看来秦国将军要亲自训话了,他们派一批传话兵拉开一定的距离,把将军的训词逐个向后传,就象烽火台用狼烟传递消息一样。果然。那些白衣士兵站定后不久,传话就开始了。对面山头上,先是有几个人影晃动,接着,由远而近,白起将军的训词被逐句传送过来——
    “秦王以眇眇之身……秦王以眇眇之身……
    “兴乓诛暴乱……兴兵诛暴乱……
    “赖宗庙之灵……赖宗庙之灵……
    “所向披靡……所向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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