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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江湖柔情-湄澜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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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第四章 重逢方雁遥(3)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生病了,在睡觉。” 
  “阿湄,”我心中一阵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我要给妈妈熬药。” 
  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目光,而那样的目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逝。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哭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花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像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好好待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同样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停,”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淡淡讽刺的神情:“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刹那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第四章 重逢方雁遥(4)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鹊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慑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我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索。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的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我问:“关荻?” 
  铁索哗然落在我脚下,那人走近我,在星光之下向我左右端详,良久一笑,雪白的齿光在黑夜中一闪而没:“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电般一闪,“原来你就是方雁遥。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那几次也只是巧合。”我说。 
  “是么?”他侧头反问,笑容灿烂,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孩子般笑起来,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喝一杯酒,他又道:“大哥,无论如何,我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他的脸英俊异常,眼中光芒如在煅烧宝物,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与塞北池家联姻,刚刚执掌家政的池家长子池杨迎娶了艳名闻于江南的慕容宁。关荻的失踪似与此事颇有关联,使我不由担心。但多方查访,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踪一伙大盗直至塞北,忽然听说慕容宁在池家红莲山庄的红莲峰顶纵火自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此事与关荻有关,匆匆赶去。在离山庄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伤的关荻。 
  他的伤势在一个月后痊愈,但他整个人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依然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噩梦之中惊醒,声音嘶哑地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像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日,我再次见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黄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无人知道当我看见这一幕时,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无损地移植到如今。只不过,那再也不会是一早起来,在我房外等我带她出游的阿翎。   
  第四章 重逢方雁遥(5)   
  不知不觉间,她的女儿已长成与她无比相似,让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 
  在一片恍惚中我离开了慕容府,走了很远才发现,我竟忘记放下我为阿湄准备的礼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探望阿湄,因为我不敢再去面对那样的折磨。 
  两年以后关荻听说慕容府与池家再次联姻,决定前去报仇。我只有相从。我从未想到过会在池家与阿湄重逢,因为传说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当我第一眼见她,我再一次将她错当作阿翎。但当关荻将她掳作人质时,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为何要她代嫁而来。此事一旦被池家发现,她的处境何等危险。难道慕容家上下竟无人关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聋,阿湄要俯下头才能听得见我的问话: 
  “为什么嫁过来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泪来,脸上却浮出笑容。 
  “是我自愿的,”她说,“何况池家的人已经知道真相,并没有将我怎样。” 
  看我仍要再问,她低声阻止:“叔叔,无论如何,现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详说。” 
  鞭炮声终于变得稀落,我仍然耳鸣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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