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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桃花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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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头鞋再一次从孩子的脚上滑落。他弯下腰,去拾——



所有太医、太监一起围上:“皇上——”



他没有理会,去拾那只鞋,蹲身、伸臂,很吃力,手每伸一寸,都吃力。



终于让他够到。他想起身,气提起,力却提不起。耗竭的力压不住蹿涌的气,涌出来,一口血涌出来,喷到地上。



太监们惊叫着:“皇上——”



他不说话,咬着牙。仿佛不说不表达,就不悲痛。别人看不出他的悲痛,便真的不悲痛。他撑着地,抱着女儿,想站起来,自己站起来,再一次用力,咬牙——又一口血喷出来,鲜红的,洒了满地。眼前却黑了。



第四十二章



不知昏睡了多久,逐渐有了知觉。她想睁一睁眼,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想动一动手指,可是手在哪里?支离破碎,她找不到自己。



风卷着床帐,细碎的脚步悉悉索索。真安静啊。不该这样安静,承乾宫不该这样安静,有佛多的承乾宫不该这样安静——



佛多呢?



一股气血涌上来,胸口撕裂般疼,重又失了知觉。



再醒来时,她感觉到了亮光。眼帘掀了几掀,张开。面前是梓澜的脸,那脸带着惊喜:“娘娘——”



她茫然张着眼,眼珠儿缓缓转,转过一张张的脸,宫女、太监、太医……落在最后一张脸上,落空了,重归黯淡。疲惫的合上。



下人们悄悄退去。



只怕虚不受补,药不敢服,只用些米汤。她不想吃,却连放抗的力气也没有。梓澜扶着她,一匙一匙小心的喂。



无论吃什么,都一股脑儿的吐出去。



就这样一日日挨。



终有一日,她挣扎着撑起。太久没说话,浑浊的阻塞。只清一清喉咙,便已拼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勇气。她踯躅着,问,轻轻的:“皇上呢……”



太监小恭子一愣,皱眉:“皇上……”



梓澜咳了一声,朝他使个眼色,然后对着芙惆:“皇上最近忙于编书,把高僧羽士的语录都收进书里,还有御制的‘园明语录’,好像叫……什么‘拣魔辨异……’”



叫什么已不重要,芙惆的眼睛黯然瞥开。他们说的,她不信,他有多悲多痛多伤心,没人比她更设身处地的清楚。这个时候,着书?立说?编的,编出来骗她,借口罢了,他只是不肯来。



她知道她伤他有多深。伤人的话是利剑,是报复。报复的信念阴霾的纠缠在她流血的最深处。这么多年,折戟沉沙,却始终不曾磨灭。只是,剑是双刃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或者更深。



小恭子跟在梓澜身后,低声问:“这个时候,还瞒着?”



“嘘——”梓澜向里看一眼,“孩子没了,娘娘折腾的就剩半条命。要是再跟她说,皇昏迷不醒……”



屋里几声轻微的咳嗽。



两个人忙都住了口。



雍正终于睁开眼。睁开眼,他就仍是那个威仪的天子。神郁憔悴不会折损他的威仪,钜创大痛仍不会折损他的威仪。他得支撑着这种威仪,孤独的,永远支撑下去。



苏培盛老泪纵横:“皇上……可算是醒了……”



“佛多呢?”



这是他开口问的第一句。



“您抱着格格,一起摔下去,吓死奴才们……”



“摔着孩子没有……”



他淡淡问,像自语。



苏培盛惊愕了。呆呆看着雍正。他只是憔悴,神色如常。



他问,不是心智紊乱,单单只是问,做一个父亲最后的关心。问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培盛趁势问:“格格的遗骨还停在雍和宫,关于选陵……”



“不用另选。”静了很久,他道,“就安放在泰陵。”又是静。这一回,更久。更久以后,他轻轻道,“阿玛也怕黑,怕静,有佛多陪着,阿玛就不会寂寞……”



每个进来的人,都会小心的将脚步放轻。可是,太静了,再轻的声音也会凸显。渐渐的,她可以从声音中分辨出来人。太监碎碎的脚步,宫女笃笃的花盆鞋,太医中规中矩的靴声……她在心底最深处分辨着另一种声音,或者是等待。那是不同于太监不同于宫女太医和侍卫的另一种声音。



其实不用分辨,会有太多的先兆。离很远,就会有车马辘辘,不进门,就会有高声的喧喝……可是——



她很吃力的翻个身,太多太多次,没有先兆,他就轻轻的进来,安静的进来。那种漫不经心,而今想起,是那样有心。他一直不动声色的拉近天与地的距离,他在这天高地卑的皇宫大内里苦心孤诣。



那苦心孤诣的酸楚与温馨……她弯了一下嘴角,眼泪淌下下来。



又一阵脚步声,她扶着枕头费力的侧转脸——



太医。



雍正问:“她……怎么样?”



这是他能坐起身后问的第一句。



苏培盛道当然知道‘她’是谁。



“没大碍,只是身子弱,又不肯医治,也不肯好生用膳。”



雍正没说什么,缓缓的,手里碗放下。



“朕要看看她。”他站起身,“无论她有多不想见朕,朕也要看看她……”



不要人扶,自行站起。雍正缓缓走到镜边,缓缓审视自己。满脸胡茬,潦草的钻出两颊、唇上、下巴……他抚摸过那片芜杂——



是谁又笑又闹?



“扎啊……好痒,阿玛……”



……



一点一滴往事,一毫一寸随剃刀割下。



承乾宫。



窗半掩。隔着窗,他遥遥看。看得见的,只是看不清。



她缓缓翻了个身——



他不自觉地向窗后略闪。



却原来,她并没醒。是庆幸,是失落?



苏培盛道:“奴才唤芙妃娘娘起来。”



“不要。”雍正摇摇头,“不要——”



后一句,是叹。



“她睡了,朕还可以看一看。醒了……只怕,就只有恨。”



风吹来。风贯穿了空阔的殿台,烈烈鼓起披风。他站在最高的台阶,临下而视。肃穆庄严的紫禁城,秩序井然的宫禁。



苏培盛小心提醒:“皇上昏睡了几天,别再风口受了寒。”



雍正怆然一笑:“朕自继位,宵旰勤政,不敢片刻闲暇,原来……离了朕,天下,也还是天下。”



月底,《拣魔辨异录》撰成。



芙惆听到的,是他修建佛山宝刹,是他封赐名禅高僧。他始终不曾来。



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一日消瘦。



急坏了梓澜,药补,不敢,食补,偏又恹恹难食。



她始终什么也不肯说,也不肯延医。



放任自己憔悴下去。



雷雨交加。宫门紧闭,只偶尔一道闪电滑过窗棂。



光明殿,支起丹炉,炉火熊熊,道童一旁执扇。



妙应真人娄近垣稽首躬身:“‘神丹者,上水下火,炼于神室之中,无质生质,九转数足,而成白雪……’”



雍正一直看向窗外,仿佛不曾听见。



娄近垣续道:“‘三年加炼,化为神符,得而饵之,飘然轻举,乃药化功灵圣神之奇事……’”



雍正突然道:“有一味丹,你可能炼?”



“皇上示下。”



“服之不畏雷。”



娄近垣不得要领:“贫道孤陋寡闻……”



“‘翔次之山;有鸟名橐;服其毛羽;令人不畏雷。’”



“这……这……”



娄近垣额头渗下汗来,悄眼看雍正——眼神飘忽,无限心事。



半饷,雍正道:“今天到这里,你先下去。”



雍正在光明殿独坐许久。终而站起,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电闪雷鸣立现眼前。



苏培盛进言:“这光明殿燃着丹炉,暖和,且在这里避一避雨。”



雍正定定看着外面的雨:“她最怕雷……”



苏培盛愣一下,反应过来:“不像啊。芙妃娘娘……平素看着,柔中带韧,里头刚强。”



雍正突然笑了一下,淡淡的:“外人哪里会知道……”



笑消去,他叹了口气:“那天……雨那么大,雷那么大,她怕雷,却冒风冒雨的跑来——多久了,她咬着牙不肯跟朕讲一句话。却跪下来,哭着求。只为了佛多,佛多走失了。”



苏培盛不敢搭话。



“一直以来,朕苦思不解,究竟,谁才是她心底最重的人?”他苦笑摇摇头,“其实,是孩子。可是,孩子去了。”



苏培盛劝道:“芙妃娘娘只是一时急痛攻心,时间久了,想清了,想开了,会谅解。”



他又摇了摇头:“你看见她的眼睛么?她看朕的眼神。那眼神,这辈子,到死,朕也不会忘。”



又一个雷凌空劈下。她呆望着窗外的凄厉的闪电。



天很黑,压得很低。雷把天也劈开来。盘旋着,轰鸣着,仿佛是一个召唤——



她果然下了床,一步步走近窗外的召唤。



怨怒的召唤,亡灵的召唤。她的归属,是否便是那黑漆漆的无底深渊?



她推开窗,携风带雨扑打而入。



一声声怒号,催促着,摆脱这永无止境的轮回苦楚。



她的亲人,她所有亲人。仿佛在天幕中张开手。



生无可恋。



窗突然合上。梓澜合了窗:“娘娘,您这是……”



“烧水。”她木然道,心冷如冰。



“这么冷天,您还……”



“烧得滚一些。”



水烧开,兑好。



她缓缓迈进去,水浮起她的裙裾。她向下坐,整个人浸泡在温热的水里。



袖子荡开,一把匕首。鞘脱去——



好利的锋。饮了太多血,太多太多亲人的血,锋还是那样利。



腕子露出水面。抵上去。



第一滴血,溶进水里,一丝一丝融散开。



更多的血融散在水里。



血在水中,不会迸溅。她怕啊,她见过太多的血,她怕那一次又一次惨烈的迸溅。破口一寸一寸豁裂开。她仿佛听见他们的呼唤,爹的唤,娘的唤,佛多稚嫩的唤:“额娘——额娘——”



一声一声,唤她回家。如果那才是她的归属,为什么却这样留恋。此时此刻,撕心扯肺的留恋。



血流逝,并不冷。热水维持着她的体温。意识却逐渐模糊,只有炫目的,耀眼的,锋利的刀尖……



真利啊,一挥下去,血溅尺方白素,他说,拿去敬事房备案……他说,以后,你有朕,再不用匕首防身……他把匕首递在她手里,脱下上衣背身趟下……他翻过身将她搂在怀里——你一身的冷汗……



所有的记忆,都是他。如今的模糊,以往的清晰,一切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是他,全是他……这一生,别无可恋?她恨他,恨自己,可是,恨也已无力。



血汩汩涌出,另有血涌出在她的裙角,只是,她已看不见。



‘堂啷——’匕首掉在地上。



身体越来越轻,轻飘飘的身体和轻飘飘的裙裾。一池血,荡漾着这一池绚丽的绝艳……



第四十三章



佛说,人身难得;六情难具。得来难,死也难,终究不能解脱。



她能感到的自己,仿佛只是一堆枯槁的残骸,耗干了,耗尽了,零零落落。



偏有人执意拾掇,一片一片,不肯死心。逐渐的,逐渐的……



气息、光亮…… 一切的知觉,缓缓回来。触觉也回来,四肢麻木,躯干瘫软着,瘫软在另一个怀抱里。



第一次张眼,看得不清。第二次,她吃力的支撑住——他就闯进她的眼睛。他是那样木然,觉到她醒,甚至不去低头看。



眼又疲惫的合上。撑不住了,她无力再看,也无力想。却仍感得到,很烫的,一滴水。水从额上淌下来。那不是一个眼泪起源的地方,那不是她的眼泪。她的泪,早随血流干。可是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滚烫滚烫。



以为血冷了,却在滚烫的水中翻腾。



抱她的人始终不出一声。



他最后紧了紧怀抱,放开,起身离去。



她闭眼听他的声音,门角处,很低:“好生看护,一刻不许离开。再有差池,朕要你们全部殉葬!”



养心殿。



雍正的脸色很苍凉,仿佛流干血的,是他。



马尔塞就跪在面前。



“宫中,留备了秀女记录。芙惆的档案,当年,你呈给朕。呈之前,看过没有?”



“微臣不敢越礼。”



马尔塞默跪一会儿,斗胆问:“皇上……不曾御览?”



火苗簇簇,舔着金漆锦绣的文卷,陈年旧事,吞噬成灰……



雍正不说话。过一会儿,问:“芙惆是以包衣三旗籍入宫?”



“是。”



“传当年司职参领,入宫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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