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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知北游-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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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我和楚度势不两立,但此刻在怨渊这样穷凶极恶的环境里,还是情不自禁地生出同舟共济的念头。我以摄魂音秘道术向他呼叫,楚度闻所未闻,目光淡定掠过,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

我颇感意外,蓄满摄魂音秘道术的喊声,楚度不可能听不见,更何况双方目光碰触。深处险地,以楚度的冷静,理应和我同仇敌忾,再不济也会说上几句。

除非他真的看不见我。

或者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幻象?又或者眼前的楚度只是一个幻象?一时间,我心绪纷乱,疑云重重,只能催动绞杀不断向他靠近。

天空猛然炸开震耳欲聋的惊雷,一道蓝色的闪电劈过海面,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楚度的舟尖在白光中闪耀,轻悠滑过高耸的浪峰,直掠而来,与我迎面相撞。

我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盯着扁舟穿过我的身躯,宛如一缕虚无青烟,向后驶去。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梦魇,动弹不得。

螭怪叫:“幻象,果然是幻象!”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一遍遍闪现海沁颜日志里的话:“天啊,魔刹天的妖怪攻占了脉经海殿?潮水般的妖怪涌入宫殿……女武神一个个浴血倒下……为什么我无法出手?幻视还是噩梦……或是报应?”

“我明白了。”我像笑,又像在哭,“这不是幻象。”这一切太过荒诞离奇,难以置信,却又和海沁颜的遭遇异曲同工。

“这是真实的一幕,真实的楚度。只是这一切,原本应该发生在一千年前的亡狱海。”

我喃喃地道:“我们在魔刹天。准确地说,我们亲眼目睹了一千年前的魔刹天亡狱海发生特大海啸时,楚某一人一舟,入海七天七夜,与风浪相抗,领略‘平衡’真髓的景象。”

螭和月魂都惊呆了。“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一定疯了!”螭大吼,“这是虚假的幻象!”

“没有什么不可能。你自己也说过,怨渊是一个超越了我们想象的存在。”我涩声道,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猜测,因为这更证明了怨渊神鬼莫测的力量,反衬出自身的渺小和无知。

螭连连甩头:“楚度怎能连人带舟径直穿越你的身体?除非他们是虚幻的影子!”

“我陷入回到镇邪殿的幻觉时,曾经刻意敲击井壁,鸣石触手坚实冰凉,再真实不过——还不一样是幻象?同样,我碰触不到楚度,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幻象。一切都是相对而言,也许在楚度眼里,我们才是缥缈虚无的。所以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话。”

虚幻的影子不一定假,伸手可触的东西未必真。我不禁有些惘然,世上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有绝对的区别?过去的真,也许是来日的假。我眼中的真,也许是他人眼中的假。

而此刻的本心,又何知真假?

“怨渊,你到底是什么!”我仰天长啸,密集雨水打湿头脸。海啸雷鸣,咆哮的风浪将我的声音淹没,巨大的水墙排山倒海般压下,澎湃激荡,卷起一片弧形浪幕,遮住了楚度的身影。

波涛陷落、拱起,茫茫风雨中,一人一舟渺无踪影。

“这里的确很像亡狱海,北境只有亡狱海的海水是黑色的。”月魂喃喃地道:“林飞,我们真是在一千年前的亡狱海?太不可思议了。”

螭道:“如果这里是魔刹天,我们岂不是逃出了罗生天的怨渊?赶紧靠岸,顺道逛逛一千年前的魔刹天,就当游览观光了。”

“我们只是在怨渊里见到了一千年前的亡狱海。”我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但如果我们继续逗留,甚至深入魔刹天,很可能会就此陷入一个新的幻境,再也出不去。庄周梦蝶,亦真亦假,亦虚亦实,这才是怨渊最可怕的地方。”

“庄周是谁?”螭拍着脑袋叫苦:“我快被你们搞糊涂了。再这么搞下去,我大概会变成北境第一个发疯的魂器!”

月魂郑重其事地道:“老螭说的不是没有可能。怨渊太过诡异,搞不好我们也会产生幻觉。”

“总之我们不能被困在亡狱海。甘柠真应该已经不在了,以她的神识来不了这里。当初飞向空中时,她一定被怨渊留在了原地。”我沉吟片刻,果断一拍绞杀,向深海俯冲下潜,试图向下寻找出口。

亡狱海深处同样是惊涛骇浪,波纹迅猛扩散抖动,像一头剧烈痉挛的巨兽。海床大幅度隆起、开裂,岩石纷纷炸开,在汹涌的波涛中起伏升降。时不时,会出现凹陷的空间,引起一连串疯狂震荡。

“轰隆隆……”我运转兵器甲御术,四肢化作铁锤,以龙虎秘道术之力轮番砸向海底,想要将它击穿出一个缺口。碎石崩溅,层层地岩始终深不见底。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还是徒劳白费功。

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盲目打下去,等于陷入了一个真实的幻梦,永远不会醒,也不会彻底沉睡。

当年的海沁颜,是怎样从两亿年后,妖怪攻占脉经海殿的景象中逃脱的呢?我苦苦思索。至少我比海沁颜幸运,她只鳞片羽的日志让我拥有了宝贵的经验。

月魂道:“试试你结合魅舞的神识气象术。”

我无奈摇头:“先前施展神识大法时,我被怪力反噬,脑子一片空白,差点失去了意识。”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才是你脱困的唯一机会。”

我恍然大悟:“猎物要从陷阱里挣扎出来,猎人自然会阻止。”心里踌躇不决,一旦失败,我是否会变成白痴?还是被早已虎视眈眈的龙蝶代替?然而,活活被困在这里,直到陷入幻境无法自拔,又让我无法忍受。

“砰!”附近的海床错位滑裂,一大片坚实的地岩像揉皱的面团纠起,翻腾着滚向远处,被海水挤压成碎片。

沸腾的波浪,足以裂开最坚固的岩石。拼了!我一咬牙,全力运转神识气象八术。

“轰!”拳头挥出,带动万千汹涌奔腾的激浪,挟海啸天崩地裂之势,以魅舞“热爱”之姿,击出刚猛无涛的轰字诀!

无数碧色的魅绕着我的拳头飞舞,莹莹清辉照亮了幽深的海底。怨渊可怕的力量疯狂涌至,撕扯我的神识,千万只漩涡立刻旋转相抗。刹时,我脑痛欲炸,一如动荡崩溃的亡狱海底,被狂涛怒浪撕裂。

魅在海水中翩然起舞,结成奇异的符咒姿态。魅的舞姿过处,水波慢慢凝实,就像透明的气囊被一点点填充,滔滔波涛渐渐静止。

此时,我的神识已到了生死悬于一线的地步,被外力不断扯出。脑海中生出千奇百怪的杂念,冲突交战,异象纷至沓来,如同火山喷发。忽而,万千杂念化作一道道浓艳的血浆淌下,痛苦悲怨的呜咽嘶吼此起彼伏,我恍惚见到,无数血浆从一双空洞奇诡的眼睛里流出来。

这是一双只有在噩梦里才能见到的眼睛,是最黑暗的深渊,最恶毒的脓汁,最腐烂的血肉。

它更像是许多双眼睛重叠的残影,妖异而诡秘,向外绽出密密麻麻,纠缠蠕动的鲜红皱纹。瞳孔空空洞洞,似是毫无生气的坟墓,却又沉淀了亿万年的怨毒诅咒,暴戾仇恨,浓烈得化不开,流不尽。让人觉得从这座空坟里,会爬出一只只冤魂恶鬼,吸血蚀骨,吞噬灵肉。

这双眼睛一闪即逝,兴许,这只是我的幻觉。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仿佛泡在慢慢煮沸的温水里,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舒适和放松。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该做什么,甚至渐渐忘记了我是谁。

七情六欲怪物纷纷升腾怪叫,其中一头暴涨成人形怪兽,丑陋畸形:双眼直竖如针,褶皱的眼皮被密密缝合,依稀可见眼皮里凸起滚动的眼球。长长的舌头吐出嘴唇,上面扎满尖锐的钉子,鼻孔被铁环穿过,两侧裸露出窟窿。它浑身骨瘦如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血疤,流脓结疮。脚如火炭,手似冻冰,两臂如麻花交缠,双腿焦黑,向上弯曲,仿佛柔软的面条盘到颈后。

蓦地,我的舌头感到一阵刺痛,仿佛也被扎进了铁钉。接着,鼻孔似被锐物穿过撕割,双眼鼓胀,疼得要裂开来。一时间,全身痛得死去活来,深入骨髓,如同一下子多出了无数个伤口,似刀割、剑刺、烟熏、火烤、冰冻……就好像我变成了这头七情六欲怪,正经受着它所经受的苦难。

剧烈的疼痛令我神智一清,被不断抽离的神识顷刻间,仿佛又回来了。在七情六欲怪痛苦的刺激下,求生的欲望疯狂暴涨,充斥神识:逃出去!逃出亡狱海!逃出怨渊!

隆隆的波涛声忽而消失了,海水在一瞬间,变成了流动的空气。四面八方空空荡荡,灰暗沉寂。我坐在绞杀背上,飞过天空。

没有澎湃的海浪,没有呼啸的雷雨,没有动荡的海床。只有幽幽的风扑过我的脸颊,干燥而冰凉,就像从幻梦中突然惊醒。

我回来了!我逃出了一千年前的亡狱海!霎时,我激动得手舞足蹈。神识内,螭和月魂的欢呼声如此悦耳动听。

“林飞!”下方,传来甘柠真焦急的呼叫声,她清丽如雪,站在坟地般的冷寂旷野上,向我挥动手臂。

“小真真!”我心中大喜,一拍绞杀,徐徐向下飞落,神识内,那头丑陋畸形的七情六欲怪怒吼狂扑,锥心刺骨的疼痛顿时扩散全身,内腑痛苦抽搐,似被切割搅拌,再挤压碾碎烧成灰。

我微微一愣,目光无意中落在干燥松垂的衣袖上,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浑身刹那间冰凉,一颗心仿佛从高高的云端摔下深谷。

刚从亡狱海里出来,身上的衣服又怎会干巴巴的?

“幻觉!是幻觉!我们虽然逃出了亡狱海,但又陷入了一个新的幻境!”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好可怕的怨渊,在我自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悄悄布下了另一个陷阱,让我美滋滋地踩进去,还傻乎乎地庆幸。如果没有那头七情六欲怪物,我将万劫不复,彻底沉沦在幻境中。

下方的甘柠真忽而消失,“嗡”,脑子里一阵轰鸣,天旋地转。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

我依然坐在绞杀背上,向天空飞驰,衣衫冰凉湿透。冷风从耳畔呼呼掠过,脑中还残留着隐隐的阵痛。神识内的螭呆如泥偶,喃喃地道:“现在总该不是幻象了吧。我真的糊涂了。”

“林飞!”甘柠真就坐在身前,侧过脸来,瞪大眼睛瞧我,嘴里喊着我的名字。这和她消失前,发出的呼喊声一模一样。

这一回,是真的甘柠真吗?我小心翼翼地审视她,不由得惊叫起来。甘柠真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像薄薄的寒冰,目光黯淡无神,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你怎么突然全身湿透了?”她满脸惊疑,水顺着我的头发、裤脚滴淌——黑色的海水。它们一离开我的身体,就立刻消失。

“突然?”我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突然?“你说清楚一点,什么叫突然?”

“你怎么了?”甘柠真奇怪地看着我,“我们飞起后,你浑身上下突然全湿了,神情很痛苦的样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我根本没有离开过你?我从来没有消失过?我全身湿透只是一眨眼的事?你呼叫我的名字是在刚才?”

甘柠真不安地点点头:“难道你认为自己消失过?”

我目瞪口呆,自己在亡狱海少说也待了一个时辰,为什么甘柠真觉察不出时间的差异?难道我突然陷入了一个类似灵宝天或是色欲天的宇?所以亡狱海的一个时辰相对此处而言,只是一瞬间?

但这样的情形,必须是从一个宇进入另一个特殊的宇时才会发生。而我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怨渊。就算我真实地从一千年前魔刹天的亡狱海来回,也不该如此,魔刹天不同于灵宝天、色欲天,它的时间和罗生天是同步流逝的。

我越想越迷糊,甘柠真神色担忧地道:“林飞,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犹豫了一下,道:“碧落赋有一篇明心见性的幽情诀,你不如试一试……”

我哭笑不得,当即打断她的话:“我很清醒!我没有任何问题!别这样看着我,不清醒的人可能是你!你看,绞杀也是湿淋淋——”霍然住口,绞杀自从吞噬了浪生兽以后,入海滴水不沾,此刻身上连一丝水渍也没有。

一时,我和甘柠真狐疑对视。我心道,甘柠真怎会一下子变得憔悴不堪,像个怏怏病妇?莫非她其实已经经历了许多时间,却恍然不觉?还是眼前的甘柠真仍然是一个幻象?

“林飞,你真的没事么?”

“我……很好,只是觉得不舒服,才出了一身冷汗。你的脸怎么……”我稍作迟疑,决心隐瞒亡狱海的遭遇。就算说出来,甘柠真也会觉得我脑子错乱。

“我的脸怎么了?”甘柠真讶异地伸手摸了摸脸颊,抽出三千弱水剑,清莹明澈的水光映出了她的面庞。“我的脸没什么问题啊。”她低头照了照,蹙眉看着我。

她竟然像个睁眼瞎,一点察觉不出自身的异样!我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我说了她能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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