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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刀丛里的诗-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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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竹鸡婆子”一看,就不顾一切了。“让我来安排一下。”其实,她什么也役安排。她知道严笑花只回来收拾东西,绝不会见客,所以她只好让客人自行去闯一闯,要是碰上一鼻子灰,那也是客人自己的事,——谁叫他们自己把头捣过去嘛!只要不是自己不给他们见面,那么,这银票就算是捞定了。

她让叶红进去。

叶红自己不进去。

他让冰三家进去。

冰三家看了看叶红,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两只眼眸水灵灵的竟对剪出许多依依来。

然后才翩然转了进抄手游廊去。

叶红觉得有点奇怪:冰三家一向落落大方,精明能干,而今只不过是人内一会儿去见一个女子罢了,怎么却流露出分袂在即依依惜别的神情来?

“竹鸡婆子”又要向他讨钱。

——刚才只是收了男子进内的价钱。

——女子入内,价钱另付。

——“另付”即是至少贵上一倍的意思。

叶红无奈。

他不想跟这种婆子为那一点银子争持不休。

他只好照付。

——争,无疑是要付出争的代价,但“不争”也要付出“不争”的代价。

这时候清光白昼,外头花木扶疏,风光皆好,但在勾栏里总是惨淡阴郁些,仿佛这样才有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情趣。这时分一般行院女子还窝在被里,没起来,起得来的又倦倦慵慵等上灯,分外显得这院内的世间跟外边的世间各行其是,偶有孽缘,但又两无相欠。

有的女于出来张望叶红,若不是擦脂抹粉,插花带钗的,就是未及上妆前一张张可悲的脸。叶红没有去留意她们,她们也仿佛是屋里的影子,没敢出来招惹活人。

叶红在待客厅里坐坐,觉得太黝,有点坐不下去,便起来走走,不禁又负起手来,想了很多事情,不知怎的,虽是千百开端,但都回到龚侠怀还没有被放出来一事上。

这时,忽见东南角阳光暖熙处游廊走来了一个人。明明是盈盈地走过来,却升起一种起飞的感觉。舞姿犹如锋刃流转,很利。

这女子很快的便走到待客厅里,经过栏前的山茶花,茶花烫了烫,像是点头;又经过一排吊钟花,吊钟花摇了一摇,像是招呼。

叶红这才省觉,原来屋里屋外都乱糟糟的种着花,种的十分附庸风雅,还带点强词夺理的美艳。

那女子经过了,向他一笑,叶红让了让步子,女子就要在外走。

“你不是要找严姑娘吗?”“竹鸡婆子”忙碰了碰叶红的手肘。

叶红一时恍惚了一下,只来得及说:“是你?”

产笑花停了下来,大概是用一对带笑或是带嗔的眼看他。由于她背着阳光,叶红的服力又不太好,所以看不清楚,反而看见阳光下枝头上的芙蓉花,俏丽非凡。

“原来是你找我?”

“我……”

“你是叶红?”

“你……”

“你叫冰姑娘来眼我说那一番话的?”

“是……”叶红这才省起:“冰姑娘呢?”

“你凭什么不许我嫁给陆倔武?”

那些烟花女子开始探出头来看,像是在看好戏上场。叶红觉得很窘,一下子,毛躁了起来。

“我凭的是道理、公义!”

“你也知道什么是道义?”女子冷笑如一排结在枝头上给风吹碎的脆冰,“真有道义,龚侠怀就不必坐牢了。”

“就是因为龚侠怀正在坐牢,你才不可以嫁给陆倔武!”叶红气极了严笑花的态度,那不只是看不起他,而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是道义!”

“你是什么人?”严笑花静了一下,又问:“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叶红理直气壮,“何况,龚侠怀是我的朋友。”

严笑花大概是眯着眼看他吧?叶红视力不好,她背着光,不易看得清楚,只觉得栏杆外院子里的阳光空洞得令人发慌:“你在营救龚侠怀?”

叶红气白了脸:“三寸笔写尽不凡事,三尺剑管尽不干事。龚侠怀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他落难的时候置之不理!”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就不许再管他的事!”严笑花无情地道。

“什么!”叶红没听清楚,听清楚也不敢置信,“你再说一次。”

“我叫你不要再管龚侠怀的事。”

“呸!”连叶红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抑不住火气,“无耻之徒!”

“无‘齿’之徒的意思就是‘没有牙齿的徒弟’。”她说着竟用手指去扣响那一列白皓皓的门牙,笃笃,两声,“你看,我不是。”

叶红为之气结。

几乎气得为之气绝。

“你!……”

“我跟你说,你不要再管。再管,你就得给我小心着。”

(居然威胁起我来了!)

叶红几没跳了起来:“你这个……”

严笑花仰一仰首,问他:“什么?”

看热闹的鸳鸳燕燕都在窃笑。

叶红按捺不住了。对方是个女子,他总不能出手打她。但她心头的抑愤,终于像一支火棒捅进了马蜂窝般的炸了开来;为了龚侠怀这场冤狱,他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委屈,用了多少心力,累了多少朋友——今早,连哈公都说不定是为此而丧命了——而龚侠怀的红粉知音,居然迫不及待的去嫁给他的仇人,甚至还不准人去救他!

“龚侠怀看错你了!”叶红痛心地道。

严笑花冷笑,笑得像一把一言不发的刃锋。

“龚侠怀错看你了!”

叶红再次忿愤地道。

严笑花摇头,“不是的。龚侠怀没有你这种朋友。”

“嘿,”叶红气得脸冻如蜡色,心头的火却平地冒了起来,“就算我不配做龚侠怀的朋友,你却不配去做一个人。”

严笑花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了,她已准备要走,一面说,“我不跟你说了。你别阻碍了我去——”

叶红太生气了,反而抓不着主题,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严笑花居然说:“本姑娘要去嫁人。”

“你……!嫁给谁?”

“这关你屁事?”

“你嫁给陆倔武,我就要管!”

“我嫁给谁是我的事,我不但要嫁给陆倔武,还要嫁给沈清濂,你奈我何!”

“你!你可知道,他们都是陷害龚侠怀的仇人!”

“你才是陷害龚侠怀的人!”

“你这娼妇!”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

叶红也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激动,居然用这种语言来毒骂一个女子。他遇着她,就似火星撞着了羊刃。

隔了半晌,严笑花才挥挥手,厌恶地道:“好,你不愧为龚侠怀的朋友。”

说着就要走了。

叶红忽然觉得很懊梅。

他很想说一些什么道歉的话。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错啊,可是为何又会后悔得心中似有短刃冲击?

“我……的意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脑部交煎出来的,然而他其实什么话也没有说。

“别说了。严笑花厌倦地挥手,转身,就像一个舞蹈中的姿势,正要离去。

这时,冰三家刚刚走了进来,见严笑花要走,想留住她,急得向叶红频频打眼色。

严笑花只说:“我跟她谈过了。已不必再谈了。”

说罢就走了。

只剩下栏外的阳光和花。

寂寞的阳光。

轻颤的花。

刚才是掠过了一阵晴风还是轻风吧?

就在严笑花一转身的时候,阳光映照着她那令人伤感的美丽脸庞。那儿分明滑过了一行泪,像是词写到绝处时的一记句号。

这令叶红惊得呆住了。

他不知她竟已流了泪。

他一直都以为她心狠如铁、无情无义的女人。

也不知怎的,他一见着了她,一反常态,就像火烧着了炭,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不烧成灰烬似很不甘心。

“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冰三家这样问的时候,叶红才能自严笑花那令他无限痛苦的美丽中拔足出来。

原来有一种美,能令人感到痛苦。叶红犹在想:原来无限痛苦是美丽。

“我见着她时,她已收拾完毕,要走了。我就说了你要我说的话。她只听了一半,就问:‘是谁要你来说的?’我说是你。她就说她出来跟你当面谈。”冰三家似很触怒他的问:“你们谈得不开心?”

叶红摇摇首。对冰三家,他是什么火气也没有。

“是不是我做错了?”

“没有。”

“我不应该让她直接来代你……”

“不要紧。”

“唉,这次我又帮不了你的忙……”

“你千万别这样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办什么。先去‘临风快意楼’,大家都聚合在那里,而且,我还要去查证一些事。”

“什么事呢?”

“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两人的对话,客客气气的,像第一天初见。

但叶红总觉得那女子走了,在他心里也像是出走了些什么似的。

4.剑影里的倩影

仍是一在马上,一在舆中,走着,但没有交谈。

直至舆中的人问:“你有心事?”

马上的人忙答:“没有。”

“我觉得严姑娘很可怜。”

“哦?”

“她嫁给陆倔武,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

“何以见得?”

“我想她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一个人行的是不义之事,只用迫不得已就能脱罪,那么那些被她伤害的人,岂不是都成了活该了?”

“我只是觉得:严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有时候,你不明就里的去帮一个人,其实就是害一个人。而且:现在的敌人,常常是以朋友的样貌出现:而朋友时常是以敌人的姿态现身。她信不过我和你,也是应该的。”

叶红冷哼道:“那么说,你要去帮一个人不如去害他好了——”

语言一凝,忽然勒辔,下马,小心得似怕弄错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似的,然后才用一种冷得比吞了一枚铁钉还僵的声音道:

“是你?”

这是春分时候。

他们自街上走过。

这是十字街。东为鸡儿街,有街市,可容千救人,有团子货郎在此作场。不论货药、探搏、纸画、念曲、唱故衣、卖卦、饮食等尽有。各画楼约莫三层高,五层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他们正行到街尾花行,这正是春花盛放之际,除鲜花之外,还有珠花、朵花、钗环、锦佩、冠梳,甚为工巧华绝,花冠绣领,真个是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像叶红这样的华丽轿舆经过,自有小贩上前兜销工艺品。

叶红也想买下一匹红蕉布,配以八答晕锦,好让冰三家早加裁制,以便暑时穿戴。

可是,他突然吸了一口气。

然后下马。

他的手搭在剑上。

他下马时,面向花行。

花行门前,有一个人,穿着菱罗锦缎,脚踩皂鞋快靴,手里拿着一顶四楞藤帽,正好遮着面部,而且似在向两三名仕女兜销透背丝。

叶红却盯着他。

如临大敌。

人,当起了杀机,是会有杀气的。

更何况是像叶红这样的高手。

他只盯了那手拿藤帽的人片刻,那人仍然拿着藤帽,遮挡着脸,没有进、没有退、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但很快的,人人都知道有事要发生了,低呼、退开、且窃窃细语,远远围观。

叶红的眼没有离开过那人:“我认得你。”

那人在帽后说:“可是你还没有看到我的脸。”

叶红一字一句地道:“但我已闻到你身上的香味。”

那人似乎有点跌足长叹,然后才承认:“我身上是很香的。没办法,在这行浸久了,这香味儿,洗下去。”

叶红这才满意了,但目中杀气更盛了:“那次,你在姜行前披着一头散发来刺杀我,我已记住了这香味,姜行的辣味虽避去了一些异香,但没有人能瞒得过我的鼻子。”

“是。”那人叹息般地道,“人说时红的眼睛虽然不好,看不着远处,大亮就会眼花,但鼻子却似狗一样灵敏,这点跟王虚空恰好相反。我还是太大意了一些了。”

“你也不是太大意,只是大冒险了一些。”叶红道:“你要在这里闲人杂处之地杀我,就是要混去你身上的香味。”

“可惜还是瞒不过你。”

“瞒不过的。小李三天,”叶红叱道,“把帽子掀掉吧。”

那人撷掉了帽子。

一张嬉皮笑脸。

果然是李三天。

李三天苦笑。他的笑容像只在左脸上,右脸的表情却是哭的。但他用左险向着叶红。

“既然你知道是我,”小李三天说,“那你早就应该来找我了。”

“你想知道答案吗?”

“恭聆。”

“其实在你揭开藤帽之前,我并不知道就是你。”

“哦?”

“我们曾在‘巫巫池’会江面,我辨别得出你身上的气味。”

“没办法,我是做卖香卖花的生意的,浸久了洗也洗不脱。”

“你在鹊桥下旷地刺杀我的时候,我也闻到了这种香气。”

“我那天已特别洗了七次澡了,我担保连屁眼儿都没味,却还是给你嗅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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