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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千帐灯-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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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轿子仍在宫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刘晔也自家中骑马赶来。
  “你也来了,可是嬷嬷不放心?” 
  这样说时,我想到从此以后,终于可以有空陪她。她再也不必为我的早出晚归日夜牵念。
  刘晔的脸色却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微感疑惑。
  他终于开口时,几乎已带了哭音:“王爷,老夫人殁了。”
  马蹄疾响,正三更。
  仿佛有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又仿佛那只是嬷嬷的泪。
  我记得小时被兄弟欺侮,遍体鳞伤地回宫。涂了药睡至半夜,忽然醒来,便见她在灯下望我暗自垂泪。
  我安慰她:“我身上一点也不痛,我打得他们更痛。” 她便笑,将我搂在怀中。
  那时的她多么年青,笑容璀灿。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是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府门前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一群家人穿着白衣静静等我。
  我跳下马背,直奔后院。
  在慕华堂前我被人拦住,任人拨弄地换上了孝服。
  我让所有的人都退下,走到嬷嬷的寝室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满室烛影因我开门时的微风轻轻摇晃,床前素幛微微摆动。
  我一步步走去,直至看清她仿如生时安宁平静的脸。
  她也会是这样安宁平静么?当她听说她的丈夫在疆场阵亡,而那时她的儿子才五个月。
  宫中规矩,她几个月才能回家一回,当她怀抱着刚刚出生的我,会否也因思念她的儿子而哭泣?
  她曾给他做过很多双精美的小鞋,我很喜欢,吵着也要。但她说我的衣物均有宫制,不能穿这种民间衣物。不过后来她还是做给我,让我在自己宫里偷偷地穿。
  我八岁那年的某一个月,她告假回家探望儿子。她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三天,眼睛红肿,神情迷茫。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失声痛哭。原来她的儿子染了天花,她回去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她哭时我很难过,我对她说:“嬷嬷,不要紧,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儿子。” 她哭得更加厉害,把我紧紧抱住。
  从那一天起,我是她的儿子。
  我长大后每次出征,我知道她何等地心惊胆寒。她曾在战场失去她的丈夫,她会多么害怕又在战场失去她的儿子。但是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她的忧心,只是每次由边关回来,我总会见她又老了一分。
  我成婚时她喜乐。
  我幸福时她欢欣。
  我突然被捕时她还能不改她的从容,将我送至府门,任身后抄家抄得水深火热。
  我入狱三年,出狱时见她几乎不能相认。
  她竟象是与我一起坐了三年的牢。
  但是她看见我的神情就如今日这般安祥平静。
  仿佛只要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尽管岁月如刀已将过往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敢伸手,我怕惊扰了她这样平静的安眠。
  过去的三十五年她少有这样的安眠。
  就让我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她,就象我小时候她无数次为我守护。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经失去了感觉。
  但是忽然间我又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那一线冰冷缓缓而从容地潜入。
  然后又缓缓而从容地抽离。
  在我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空隙。
  我慢慢回过身,看见那女子冷冷切切的眼神,还有她手中丝毫没有沾血的薄刃。
  我不知道那乍起的心成齑粉的剧痛是因眼前这女子,还是我的背伤。还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就在今晚我失去了所有一切。
  我的眼前浮起一层黑雾,仿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所有的光明都在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孤寂向我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十五 丁 湘


  我杀了他。
  我终于杀了他。
  一切同我的梦一样,原来那梦便是我们两人的预言。
  我的仇人背对着我。
  我的梦是永恒的晚上,他是一个永恒的背影,穿着白衣。
  原来那白衣是他的孝袍。
  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他的嬷嬷占据。他俯身在她的床前,他在细看她的脸。
  微弯着腰,他的背影仿佛都快要被难以承载的悲伤压断。
  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一尺。
  他没有一丝察觉。
  就在这时起了一阵微风。
  素白的帐幔高高卷起。在那些白色织物的摺皱间我依稀看见父亲母亲的脸。
  他们的脸色与帐幔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分,仿佛刚自另一个世界游回,却又快要消失。他们望着我,无言而惨切。他们什么也不说,然而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我对他们点点头,请他们放心。
  于是他们静寂地缓缓地浅淡下去,象织物上的水迹在阳光下慢慢蒸腾。
  我很平静。
  我收回目光。
  我望着眼前这男子的脊背。
  我双手握住我的利刃,缓缓从容地刺下。
  我的锋刃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刺入的是一泓水,是一片云,或是一场虚空。
  我同样缓缓而从容地拔出了我的刀。
  刀锋很薄。
  血在他的白衣上只是细细的一线。
  然后才慢漫浸染开来,如开在他衣上的一朵艳丽的花。
  他回过身,望定我。
  他咳嗽。
  他的嘴角呛出了血。
  他脸上的神情迷茫而寂寞,象迷失于这样的纷纭人世而无所适从。
  他看着我,又仿佛并不曾看见,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直到世界尽头。
  他的表情不曾变过,直到他慢慢滑倒,双眼失去了光泽。
  我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劲风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我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想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已经死去。
  我刺下那一刀的同时也已杀死了自己。
  很久以后,有人除去了我的镣铐,沉默地拉我起身。
  我的脚步同我的神智一般地虚浮,茫然随他走过灯火昏黄的走廊,直至看见墙角躺倒的守卫,我停下,再也不肯移动。
  我感到那握住我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抬头,我望见许久不见的苏唯的脸,眉间眼内,满布的痛惜与焦急。
  跟我走,让我救你。他低声地说。
  你救不了我,我说,没有人可以起死回生。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牢房。
  回头望时,见他犹自立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灯火闪动,他象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
  我闭上眼睛,将这一切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我已死去,我已死去多时。
  再次有人带我出门,已不知是何时的事。
  我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希望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会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然而他们不许我在阳光下停留,他们带着我穿堂入室迂回曲折,最后我们停在一道密闭的门户前。
  有人按动机关,沉重的石门旋转。他们轻轻将我推进,石门又在我身后无声关闭。
  室内光线幽微,我被阳光灼烧的眼眸很久都不能视物。然后忽然间,从某一个角落传来低声的咳嗽。
  即便是要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也不能令我更加撼动,我虚软的双膝几乎令我不能支持。
  我摸索着向那个角落走去,直到一把寒刃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在这里。那静切而疲倦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短刀寒冷的青芒里,映现了他骨节凸显的手指,稍远处微蹙的眉宇,苍白的额上淡淡的青筋。
  他的身体堙没在宽大的椅中,渺茫到不应属于这样的尘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几乎想要伸手,拉住他,深恐他会再一次离我而去。
  我还活着,他说。然后他抬眼望着我,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当日只要再深一点,就省却了你今天的麻烦。
  他轻轻抚摸刀刃的寒锋,低声感喟,刀是好刀,就还用它吧。
  掉转了刀柄,他将它放进我的手中。
  他按下了不知何处的一个机关,墙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扇暗门。
  这条暗道直通府外,你离开后暗门会自动关闭,无人可以追踪。
  他淡然一笑,整衣端坐,将手放在左胸。
  刺在这里,他说,还看得清楚吗?
  他苍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易辨。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看见它在我颤抖的手上发出吞缩不定的光辉。
  为什么 ,我低声问,为什么你这样不爱惜你的性命?
  他微侧了脸,清冷笑意有如微风,扑面而来。
  因为我,再没有理由。 
  我的心忽然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
  这一刻我才确知我仍活着,因为我仍会为了面前的男子心痛神伤,如同我从前一样。
  好的,我说。向他走近了两步,将短刀抵在他的左胸上。
  他的心跳似乎借由刀刃传到我的手上,扑通,扑通,一声声都是我的爱重与珍惜。
  从没有哪一刻,他让我觉得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他就可以成为我的,从此永不分离。
  我伸出左手覆上他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我说,你会让我无法动手。
  然后我回转刀锋,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当我望着他时,我的心已不能更痛。我只感到冰冷的刀锋刺出滚烫的鲜血,我奇怪我的血竟然还是热的。
  我没有来得及刺得更深,因为他已拍出一掌,震飞了我手中的短刀。
  用力过度令他咳嗽,他的双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颊。
  不杀我,就一定要杀了你自己么?他犹带着微喘的声音听来如同一声叹息。
  我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迷离飞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而我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失足其中。
  霎那间我发现自己的五世三生都握于他的掌中。
  我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我的泪水和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我的双手隔着他的宽袍轻轻抚摸他背上的伤痕。这一刻,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将他夺走,即使是我永不能忘却的仇恨。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倾听他温暖的心跳。
  不杀自己,就只有爱你。我低声地说。
  那是悲茫的解脱以及欢乐,一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幸福。

十六 萧采


  阿湘已经睡去,她睡得很沉。
  也许因为从那个晚上以后她就再没有睡过。
  我拨开她脸上为泪水浸湿的头发,细看她苍白憔悴的脸。
  我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象在一刀一刀把她刻进我的生命。
  她受伤时,去看她总在她睡着以后。
  我常站在门口望她的背影,如果她那时正向着里墙。
  有时,我可以看见她的脸,如果她正向着外面。
  我象暗夜里的一棵树,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无寄的白花,那黑夜里苍白遥远的一点微亮,氤氲着的若有若无的清芬… …
  无限渺茫。
  每次离开,我总在院门回望她窗上灯火。
  那不该为我而亮却又分明亮着的灯火,总让我觉得莫名地凄凉。
  这名叫丁湘的丁香一般的女子,曾是要杀我,却救了我,伤了我,又爱上我的女子,此刻就在我身边宁静地睡着。
  我听得见她在这静寂屋中低浅的呼吸,我伸手可及她的脸颊,长发与眉睫,还有她梦中偶然一动的手指。她离我如此之近,令我几乎错觉这一次,我们也许会永不分离。
  她依然令我感到渺茫与凄凉,如同以往。
  连同她带给我的幸福,也都是一片凄凉与渺茫,仿佛只能属于这样的黑夜,天明时就要梦碎,一切就要在那一刻退成了旧欢。我与她的相守,只能在这昼夜不分的密室之中。
  嬷嬷下葬那天是十月初七,阴雨,梧桐夹道,叶叶声声。
  一切后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是她生前便已安排妥当,提前交待给了刘晔。她甚至早已为合府人等订制了孝服,以防事出突然不及预备。
  她一生行事大多如此,从不愿别人为她费心。
  她要我将她葬在城南十里的野松坡,她夫家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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