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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国术馆-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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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他领我走过两条胡同,指着一个门口上“光明胡同奶站”的牌子,笑眯眯地告诉我那是他写的。他的字体清秀工整,给居委会写过黑板报,和故宫里简介牌的字酷似。有人说故宫简介牌是他写的,他总是笑脸相迎,从不否认。

奶站请他写,便是听了此传言。他的六个字放大到一人多高,被刻板刷漆,令他万分自豪,站在牌子前久久不去,给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象。

我在文章中加入他名字的做法,是想利用他仅存的一点名利心,博得他高兴,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孝心。他洞察到这一点,顺迎着我,在我离开时,又说了一遍:“瞧,有我名字。”老人的智慧令我敬畏,不料他的名利心已在岁月中打磨干净,整个人变得空灵,如同山谷回声,他作出的得意神态,只是在回应我的善意。

又想,这篇文章写的是二老爷事迹,有几句颂扬之词,会不会令他暗生不快?我做了件一厢情愿的事,并没有考虑他的心情。如此想着,仓皇离开姥爷家。

五日后,有人敲我家门。见是位高大肃穆的男子,六十余岁,穿着笔挺西服,说:“我是你大舅。”他是二老爷长子,当年富于魅力的深眼窝已变得平坦。

他从深圳退休归来,现在卖保险。

他没有看望过姥爷,却和二姨有着联系。他从小在姥爷家长大,和二姨友谊尚好,拉二姨一块卖保险。二姨给他打去电话,说了二老爷上杂志的事情。

虽然他对自己父亲刻骨仇恨,但父亲上杂志仍令他激动,他昨天去郊区见二老爷,像个中学生般规矩坐好,说:“爸,有篇写您的文章,您听听对不对。”然后以朗诵腔调念了一遍,二老爷听完,说:“差不离。”二老爷还活着的消息,令我茫然失措。如果二老爷记忆尚好,该听出写的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二老爷问起我了么?”大舅摇摇头,从书包中取出一份稿纸,说这是他小时候跟二老爷习武的回忆,让我送给杂志发表,署名为“文韬”。

三十年前的《北京晚报》倡导好人好事,他的女人扎伤了脚,被胡同口餐馆大师傅用买菜的平板车送去了医院,他写文表彰这一事迹,用的便是“文韬”笔名。

他说:“只要用这个笔名,我的朋友们就都知道是我写的了。”我想让他和二老爷多接触,说我跟杂志社的人并不认识,如果给二老爷拍几张拳照,刊登的概率会大些。

一个星期后,他带来照片,二老爷只是一个小红点。

他说那是他的红色运动服,拍完照片后,送给了二老爷。我问为什么拍这么小,他说二老爷的背驮得不成样子,脸容衰败,称这样的人是武术大师,恐怕难以服众,他的做法正可以扬长避短。

我把照片和文章寄出,遭到退稿。理由是:照片看不清人,文章技术含量少。退稿信字迹工整,说前两篇文章读者反响热烈,如果还有如此质量的稿子,杂志可以给二老爷开系列栏目,每月登一篇。

看到大舅的全面失败,不知为何,竟有些喜悦。一年十二个月,可写十二篇稿子,一篇一百元,如果写十年,就是一万两千元……数目惊人,我陷入狂喜。

但经过测度,得出无法写下去的结论。因为拳术口诀不到四十个字,实在凑不出太多文章。形势所迫,急需见二老爷——我如此规劝自己,飞速穿戴整齐,准备奔赴郊区。我奋力开门,脚却无法迈出。

凝视着空旷楼道,不知过去了多久,下层传来脚步声。

我把门关上了。

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我想我会坐到第二天早晨。但很快响起敲门声,开门见是彤彤。她穿着黑裙套装的校服,系条暗红色的领带。

有资料表明,中国男子见到穿制服套装的女人,会产生强烈性欲。战胜一个穿制服女人,便等于颠覆了权力机构。

两个月里,她过来四次,都是放学后到我这。她来只是做爱,然后就睁眼看着天花板等着天黑,天一黑,她便动如脱兔地离去。她从不要求我请她吃饭,说她家就是饭馆,不必了。

我多次说:“咱们说点什么吧。”她回答:“噢。”之后并没有话,还是看着天花板。我和她的关系简单乏味。我问:“我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你?”她想了想,回答:“不吸引。”我:“那你还总找我?”她:“那是爱。”她认为爱是不能含有激情的,爱是一种习惯。我纠正她:“你说的不是爱,那是夫妻过日子。”她怔了半晌,“噢”了一声。

必须承认,她养成了不良习惯。她和我相敬如宾,全无第一夜时的洒脱自在。今天,她稍有改变,进门后给了我一个深入的亲吻,周身颤抖,搞得我心态大乱,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激情,是该凶狠地把她按在地上,还是温柔地抱进卧室?正当我左右为难,她推开了我,靠在墙上,说:“能谈谈么?”她说两个月前,王总提出要和她睡在一起,她想到父女相依为命,就答应了,但天黑后,王总却要她跟我回家。我一路无言,目不斜视,有着新郎般的拘谨,令她十分感动。

小时候,她看过一部叫《结婚一年多》的电影,写八十年代的女青年追求精神境界,结婚不摆筵席,卷了一张装饰画,骑自行车到了新郎住所,把画挂在墙上,就等于安了家。那张画是一个吹铜管的外国女子,长发飘逸,铜管闪光。

她说:“我也在你家贴了画。”抬手一指,我急转头,墙壁空荡荡。

走近才发觉,有一个流氓兔的贴片,是中小学生贴在铅笔盒上的那种,指甲般大小。

模拟八十年代的做派,令她心智成熟,对王总有了防范意识。王总破产后,夫人离婚而去,父女俩的住所在卤煮店后的胡同里,一所里外间平房,彤彤住在里间。一星期前,王总把电视机搬进了里间,每晚看到很晚。

今早六点,王总进屋打开电视。彤彤睡觉只穿底裤,裸着两只乳房,无法起床。她让王总出去,王总说要看早间新闻,坚持不走,直到八点。

彤彤试着骂一句“傻”,王总没有反应。彤彤越骂声音越大,王总终于回应了声:“啰唆什么!听见了。”一脸怒容走出屋去。

之后,她飞速穿衣,上学。一整天精神恍惚。

彤彤想住到我这,让我找王总取她的东西。我向她解释,我有一个住在木楼里的女友,和我青梅竹马,虽然近来感情危机,但我一直期待她迷途知返。万一她哪天回来,见到屋中的彤彤,我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彤彤兴奋地说:“啊,我明白,你爱她!”

我惭愧地笑了,说:“错,我不爱她。只不过我的整个青春期都纠缠在对她的情感中,只有把她留在我的生活里,才觉得活得有价值。”彤彤诡诈地笑了,指着我的一只眼睛,说:“不,你就爱她。”单指捅了下来。

她的话说得我一阵迷茫,未及躲闪,她的手戳上了我的眼睛。

提到另一个女人,令她恢复了活泼。我用手绢捂着左眼,跟她长时间探讨男女情感问题,把她说得一愣一愣。天黑时,她指着我右眼,问:“不住你这,我去哪?”我:“回家。”我带她回卤煮店,严肃批评了王总。王总表示痛改前非,态度十分诚恳,让彤彤去把电视机搬出里间屋。彤彤走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得跟我说实话,你批评我时,左眼一直在流泪,你是不是喜欢上彤彤了?”我忙解释不是感情因素,是被彤彤戳的。王总:“在什么情况下戳的?”王总不愧是曾有千万身家的人,不经意间套出了我和彤彤的关系,一拍桌子,吼道:“你是我兄弟,这不是乱伦么?”我无地自容。王总以谴责的目光瞪我很久,说:“你对不起我。跟我讲讲,她是个什么滋味……”我连忙咳一声,王总打住了话。我俩都吃惊地看着对方,许久,我语重心长地说:“我和她——不是乱伦,你和她——才是乱伦。”王总:“是是。”我俩沉默对坐,半晌后他说:“一块吃晚饭吧。”他把彤彤叫来,我们三人一人一碗卤煮。彤彤给自己加了很重的调料,吃得细汗淋漓。

吃完,她说:“决定了没有?我该怎么办?”王总用小勺指着我,说:“你跟他走。”

这是王总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彤彤拎皮箱出门时,他手扶门框说:“没几年,我就老了,那时候你再回来。”彤彤双眼湿润,说:“爸,你能照顾好自己么?”王总:“放心,咱家开卤煮店,饿不死。”彤彤面部抽搐,势必要号啕大哭,王总冲我吼道:“快领走!”回身关了店门。我搂着彤彤,奔出三十多米,她止住哭声,说:“我这就算嫁给你了吧?”我:“先这么算。”到了我家,她撕下流氓兔贴片,从皮箱中取出一个采光纸卷,展开钉在墙上。那是油画印刷品,一位吹铜管的欧洲女子,长发飘逸,铜管闪光。

我俩相拥着,在画前屏息站立。她:“玩个八十年代,你喜欢么?”她认为她的前世是个八十年代的浪漫女青年,热爱哲学和艺术,与无数男青年畅谈过人生,可惜天嫉英才,她患上白血病,早死早投胎了。

晚上睡觉,她做噩梦,发出几声惊叫,音质如黄鹂翠鸟,令人心旷神怡。我坐起,吸氧般感受着她的青春气息。Q从没有过这样的气息……想到她,我坐卧不宁,在凌晨三点赶到木楼。

隔着纱窗,可听到Q的喘息声,与彤彤对比,显得有许多杂质。

这些不和谐的音调,是她的经历。早晨五点,我幽灵般离开木楼,有了去郊区的动力。

【十二】

上午十点,到达郊区,河道旁的石头房肃穆静寂。我转了两个来回,竟找不到二老爷的住所。脚下的路引着我越走越高,抬头见到一座陡峭的山体。

山体有着大块凹陷,狗啃一般,那是挖石头炼水泥的后果。远处一个巨大的烟筒,两头宽中间细,犹如女人的躯体,冒着浓厚的白烟,标示着水泥厂的位置。

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往往规模宏大,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我陷入赏画状态,直到一阵女人吵架声将我唤醒。

一个穿着红背心的肥胖老太婆正在训斥儿媳妇,我走上去说:“打听个人。”详细描述了二老爷的相貌,老太婆把两条油桶般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凝思苦想,两眼一亮,问:“你说的是不是李老头?”她说我描述的是十几年前的李老头,那时他还十分帅气,现今的他已今非昔比。她一阵感慨:“老人不能脏,脏了就要死,但李老头脏了十几年,也没见死。”她明显对二老爷心存好感,领我到他家门口。裹木门的铁皮由数块拼成,十几年过去,已凹凸变形。敲门,无人。

老太婆又带我去问路口下棋的人,下棋者说:“是大龙虾么?”老太婆训斥:“说话注意点,那叫驼背。”下棋人:“有,两个小时前从这过去了。”我俩下坡来到街面,老太婆说此地人糙,只有李老头有文化气质,她都不敢跟李老头接近,五年前她跟李老头说过一句话:“你一个月有多少钱?”李老头礼貌微笑,然后转头瞭望远方,石雕般一动不动,那种高贵气质把她彻底征服。

她说着,忽然站住,说:“你去吧。我不能见他。”前方是日杂商店,门口摆着几辆卖水果的小车,并没有二老爷身影,但感觉他在。我继续前行,因为激动,自然焕发比武的杀气。

一个正在削菠萝的小贩停下手中的刀子,抬头看我一眼,下意识地把刀埋进菠萝堆里。其他小贩也失神地看着我。

这时从几辆小车后,日杂商店的台阶上,站起一个戴草帽的人。

他穿着脏成灰色的白衬衫,身形佝偻,正是二老爷。

他从水果小车后走出,掏出手绢,展开钱,买了一斤沙果,缓解了小贩们的紧张。他以责怪的眼光瞥我一眼,晃晃手中的水果袋。

我急忙跑过去,低头接过,叫了声:“二老爷。”他没有应声,径自向前走去。他背驮得人矮了一半,行走缓慢。

我跟在后面,觉得他弯曲的后背山丘一般压着我。

走到上坡路段,我赶上前扶他的胳膊。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胳膊上,停住脚步,小声说:“你的武功练成了?”我点头。他尽力挺了下腰,因为脸遮在草帽中,不知是什么表情。我俩在坡上立了一会,他说:“我走得慢,你先走,到家门口等我。”我表示一块走,他严厉地哼一声,我不敢再说,快跑上坡。

在他家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二老爷才晃晃荡荡走到。他仰起头,浮现一丝笑容,说:“练成了,也不要惊世。”他打开院门,引我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原是过道改建的,室内堆着冬天用的蜂窝煤,剩余空间摆着一张很高的床,细看发现是两个旧箱子拼成的。床脚下有个纸盒子,堆着七八个碗,碗上有着食物残渣,蜕变出一层污色。

二老爷笑着说:“吃一顿就洗碗,太麻烦,我是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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