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少年郎-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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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我送你!”
她摇了摇头。
怀远、崇化,两个坊间离得那么近,仅仅徒步就能回去。
侍女一言不发地跟在背后,宛遥走在柳条飘飞的长街下,看两旁林立的建筑渐次从身侧倒退。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脚步有些虚,一深一浅的,那些飞檐翘角的楼阁酒肆莫名朦胧且扭曲起来。
甫一眨眼,温热的液体蓦地就砸到了地面。
其实她并非不知道那番言语只是一起气话,但肺腑依旧翻江倒海的难过。
宛遥扶住树干,婢女急忙上前搀她。
不经意垂首时,发现足下自己的那片影子中,像是零星地落着几枚雨点。
她怔怔地望着,仿佛搁着层什么也没有的阴影,却如镜面一般能看清自己的眉眼,一瞬间情绪好似收不住势,积聚的泪水像决堤一样,顷刻将人淹没。
宛遥身形不稳地倚着树半跪下去,婢女未能拉动她,挨在一旁边擦眼泪边劝道:“姑娘,你别哭了。
“还会有更好的,会有更好的”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雾蒙蒙的世界熙熙攘攘,每一道身影,都引来心中刀割般的疼痛。
她发誓不再哭的,原来再坚强也没能做到。
因为人世间的刺,真的无处不在,永远防不胜防。
*
项桓这日夜里还是没打算回家,他在坊中的酒楼喝了个通宵。
别人喝酒,喝到晚上总会醉,但奇怪他就没有。
店伙发现这个人可以一直喝,一直喝,一直不倒,于是也便只能强打精神伺候了一夜。
坊门开时,项桓拎着酒坛子走下楼。
远处的晨钟又响了,一声接着一声往这边传。
他刚上街,不知从何处窜来一道黑影,凶狠而用力地咬住他小臂。
项桓就站在那儿,眸色淡淡的,任由身前那个带着铜质面具的清瘦男孩在臂膀上咬出深红的血痕。
过了一阵,他才绷紧肌肉,轻而易举地将人震开。
桑叶踉跄了几步,险些没站稳,靠着墙勉力支撑。
他抬手抹去唇边的血,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人。
“看在她的面子上,这一口便不追究了。”项桓扬了扬自己血迹斑斑的胳膊。
“不过没有下一次。”
他从桑叶身边擦肩而过,又驻足回头,嗓音透着冷漠,“劝你别招惹我。”
“真想找茬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从头到尾就只会咬人,到底吓得住谁。”
桑叶被他撞了趔趄,直到项桓走远,才不甘的蹲下,两手狠狠地抱住脑袋。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项桓的话如此有理,无可反驳。
自己的确很没用,他太弱小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从始至终,都是这样。
第四九章()
第四十九章
自那之后;事情就越来越失控了。
项桓夜不归家已成常态;到后来索性直接宿在酒楼、茶寮、赌坊;或是一些不知从何处结交的狐朋狗友家中。
他不去军营操练;余飞和宇文钧也找不到他。碍于季长川的面子;虎豹骑的统领才压着火气没上报;背地里却列好了数十条罪状等着呈给大司马。
而项桓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练枪,也不去医馆。成日跟着京城那帮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喝酒赌钱,都知道他身手好;又肯帮着仗义出头,竟很快在其中混得风生水起。
长安没有季长川,谁也治不了他。
项南天就算再生气;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儿子大了;他已经管不住了。
项圆圆只好哭着跑到来找宛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拉着她衣袖。
“宛遥姐姐;你去劝劝我哥吧;你劝的话他多少肯听的”
彼时她正坐在房内碾药;闻言将药罐轻放在膝上;静默了一会儿;又轻轻摇头;“我也劝不住他了。”
项桓哪里需要人劝呢,只要他自己不能想通,就算叫上天底下口齿再伶俐的人来也没有用。
此后半个月的时光有如流水过去;即使他们住得不远;却再未见过一面。
大概是因为彼此都尴尬,这个时候反而不见更好。
这一天,和风细雨,宛遥照旧上医馆帮忙。
她怀中搂着几叠药方,低头避开足下的水洼,旁边的侍女高高举着油纸伞。
被雨水冲得发亮的石板一直铺到尽头,而拐角处忽然走来三四个说说笑笑的少年人。
为首的那个银冠束发,一身宝蓝的箭袖衬得眉宇意气风发。他周遭贵气逼人的郎君们像是在讲什么趣事,一个一个执扇笑得前俯后仰,而他听着最多也就垂眸带了下嘴角。
但当他抬头时,嘴角的弧度却瞬间一滞。
冷不防地视线交汇,让两个人的眸中都多了一些茫然失措。
隔着人海人山,宛遥的目光波澜不惊,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眼,却让置身在这群人之中的项桓感到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他握紧拳,视线不着痕迹地低垂下去。
在周遭嘈杂的喧嚣里,他们逆向而行,无一言一语地渐行渐远。
“这姓高的真是给脸不要脸,得罪到我们头上,活该他被打得满地求饶。”
“可不是。”
旁边却有个认识宛遥的,扭头向后瞅了半晌,拿手肘捅了捅友人,不怀好意地笑道:“诶,那就是上回梁大公子求娶的,宛家的大小姐。”
对方不解地哦了声,“是吗?”
他的长随是项家仆婢的表兄,多少知晓前不久宛遥被退亲的事,本欲趁机讨好项桓,于是自作聪明的开口:“长得也不怎么样,还想着高攀咱们桓哥。就他们家,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的。”
“依我说,送给我当妾都不够格”
离项桓最近的人,明显看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但此时使眼神已经晚了。
那人后半句还未出口,只觉面前一黑,项桓迎头便砸了下来,他这一拳实打实的,一分没保留,当即就把人揍翻在地。
后者满眼冒金星,懵头转向,显然没意识到在短短的一瞬里发生了什么。
项桓一把揪住他衣襟,发了狠似的将人摁在墙。
他神色如恶狼般阴冷,语速却极缓慢,“我让你嚼她舌根了吗?”
这位贵公子捂住脸地将他望着,一时战战兢兢,不明白自己触了哪片逆鳞。
“一个大男人,成日对女人评头论足,你很得意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告诉你。”他冷声打断,一字一顿,“就算我拒了宛家的婚,你他妈也没资格在背后对她说三道四!”
项桓下手从来不分轻重,加上近来的诸多烦闷,一连打了五六下,直到两边的人将他胳膊一左一右抱住才勉强停了手。
“桓哥,算了算了”
“就是,他嘴贱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跟他一般见识。”
“回头叫他请一顿酒,给你赔罪!消消气,消消气。”
项桓面颊的筋微微抽动,到底撤了拳头,指着对方的鼻尖警告。
“这次先放过你。”
“管好你自己的嘴!”
他拂袖离开。
早已鼻青脸肿的富家公子挨了顿没头没脑的胖揍,十分委屈地托着徒然大了一倍的面颊,含糊不清道:“什么玩意儿嘛”
雨在傍晚就停了。
初春的明月寒凉如冰,不近人情地挂在半空,照得屋檐粉墙尽是水一样的清辉。
宛遥坐在灯下,一手执医书,另一手在桌上的药草中翻捡。
不多时,侍女端了碗参茶推门进来,茶香幽幽四溢。
“姑娘,你饿不饿?我见你晚上没吃多少的样子。”
“不用。”她在纷乱的杂物里抬眸冲她一点头,“你把茶水放这儿吧谢谢。”
婢女也只好抿抿唇,听话地搁下杯盏,收起托盘轻手轻脚的出去。
门扉发出吱呀的轻响。
屋内是极浅极浅的翻书声。
橙黄的灯火从窗中透出温暖的色彩,把冷硬的台阶照得格外柔软。
屋顶上,星月泻下的光辉清清冷冷的,一抹挺拔的黑影正独自站在檐角。
项桓低头拖着步子,沿屋脊那段不那么长的距离来回往复的走,一遍又一遍。长安静馨的万家房舍沉睡在他的脚边。
最后,项桓坐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打量夜幕中的云山雾海,他手中握着一支点翠的发簪,捏得太久,簪身已带了他掌心的温度与薄汗,在月下流光溢彩。
*
二月春分,温润宜人。
含象殿内,咸安帝正提笔批文书,这是早朝后他一贯的功课。每日奏本甚多,然而言之有物者却少,他人惫懒,挑几本看一个时辰足以。
两侧的宫女与内监皆垂首听候。都是下面精挑细选的人,极懂眼色,偶尔只一个动作,不必开口也知晓他需要什么。
老宫女将烹好的茶端上,继而撩起袖子在旁细细研墨。这位皇帝的脾气喜怒无常,寻常的小宫女大多畏怯,也唯有她借着敬德太后的一点脸面方才敢在近身伺候。
内监从堆积成山的政务里取出一本摊开在桌,沈煜刚提笔,眉峰却挑了起来,两手拿着文书。
“哦?”
“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大司马麾下虎豹骑少将军项桓”
内监窥着他的表情,“陛下,是项侍郎家的二公子。”
“朕有印象。”沈煜漫不经心地一笑,把奏本扔了回去,“他在北伐、南征两战之中的表现甚为悍勇,还独自一人杀了温仰,年少有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连大司马与武安侯都对他青眼有加。”
他取了支狼毫沾墨,一面写一面道:“上个月项南天替他推掉功勋,那道文书还是朕亲手批的。”
内监听得有些不明白了:“恕奴婢糊涂,陛下既然觉得少将军是可造之材,又为何要批项大人的奏本呢?”
沈煜走笔游龙的收了尾,上下一扫觉得挺满意,这才转过眼似笑非笑道:“你说,这人间之事,到底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呢,还是雪中送炭更让人铭记于心?”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宫女抬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话讲到这个份上,内监若再不解圣意这些年也就白混了,他颔首道了句陛下圣明。
“依陛下之意,是要重用项将军了?”
沈煜随意将笔丢在桌上,扫了扫文书内的字,不冷不热地勾起唇角,“殴打朝廷命宫,也不要紧。”
他负手起身,“只要他衷心于朕,想打谁,都没问题。”
“少年人知恩图报。”内监微微躬身,“陛下此时出现,对项将军而言必然如千里马遇伯乐,将此生此世誓死追随。”
沈煜听着顺耳,微微点头。
“那行。”
“火候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召人进宫吧。”
“奴婢遵旨。”
*
项桓被传召入宫时心下还有些狐疑,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想,要么是自己的举止惊怒了天颜,要狠狠责罚他;要么是项南天又上了什么奏本,总之不会有好事。
他给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满心放空的随内监走在幽深的宫墙下。
雪牙枪被收了,宫禁里除了侍卫不能携带兵刃。
没有武器傍身,项桓觉得很不踏实。
大殿之上,国君正摁着膝盖端坐,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出喜怒。
他在下面跪了,依礼数叩首跪拜。
“爱卿平身。”咸安帝的声音倒是很随和,“今日朕召你来不过闲谈而已,不必拘泥于礼数。”
他越这么说,项桓心中越没底。
沈煜眼光带着欣赏,嘴含笑意地在打量他,“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难怪都说项家世代出名将,你和你哥哥一样,皆是我大魏的有功之臣。”
不知道自己此时要不要回一句皇上过誉了,但又怕他只是先抑后扬,项桓到底没吭声。
犹豫间,沈煜已缓缓走了下来,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前段时间,项侍郎推了你的军衔,是有些可惜。朕念在他为父,你为子,自古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准了那奏本你不会怪朕吧?”
想怪也没办法啊。
他抱拳说:“臣不敢。”
沈煜负手在后,仍在项桓周围踱步,不紧不慢道:“是不敢,不是‘不会’。”
言罢嗓音一沉,“近来朝廷中有人上书,说你此一月,懒散懈怠,无心上进,终日饮酒作乐,聚众闹事,欠下的案子数量与日俱增。你这是不想做大魏的武将,改做市井地痞了?”
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项桓紧抿嘴唇,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也不怕他降罪于己,索性平静道:“陛下是要罢免我的军职么?”
沈煜忽然笑了,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