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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最好的短篇小说大全集-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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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二重矛盾心态。

    韩少功(1953—),湖南长沙人,笔名少功、艄公等。当代着名作家、翻译家。从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是1985年“寻根文学”的主将,在文坛产生很大的影响。着有短篇月兰、飞过蓝天、诱惑,中篇爸爸爸、女女女,长篇马桥词典等。另有四卷本韩少功自选集出版。

    归去来

    很多人说过,他们有时第一次到某个地方,却觉得那地方很熟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我也得到这种体验。

    我走着。土路一段段被山水冲洗得很坏,留下一棱棱土埂和一窝窝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一束束筋骨,一块块干枯了的内脏。沟里有几根腐竹,有一截烂牛绳,是村寨将要出现的预告。路边小水潭里冒出几团一动不动的黑影,不在意就以为是石头,细看才发现是小牛的头,鬼头鬼脑地盯着我。它们都有皱纹,有胡须,生下来就苍老了,有苍老的遗传。前面的蕉林后面,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楼,冷冷的炮眼,墙壁特别黑暗,像被烟熏火燎过,像凝结了很多夜晚。我听说过,这地方以前多土匪,什么十年不剿地无民,怪不得村村有炮楼,而且山民的房子决不分散,互相紧紧地挤靠着,都厚实,都畏缩,窗户开得小眉小眼的,又高,大概盗匪不容易翻进去。

    这些很眼熟,也很陌生,像平时看一个字,越看越像,也越看越不像。见鬼,我到底来过这里没有呢?让我来推测一下吧:踏上前面那石板路,绕过芭蕉林,在油榨房边往左一折,也许可以看见炮楼后面一棵老树,银杏或者是樟树,已经被雷劈死了。

    片刻之后,推测果然被证实了。连那空空的树心,树洞前有两个小娃崽在烧草玩耍,似乎都在我的想象之中。

    我又怯怯地推测:老树后面可能有栋矮矮的牛房,房前有几堆牛粪,檐下有一张锈了的犁或耙。当我走过去,它们果然清清晰晰地向我迎来!甚至那个歪歪的麻石春臼,那臼底的泥沙和两片落叶,也似曾相识。

    当然,想象中的石臼里是没有泥水的。但细一想,刚下过雨,屋檐水不应该流到那里面去吗?于是,凉气又从我的脚跟升上来,直上我的颈后。

    我一定没有来过这里,绝不可能。我没得过脑膜炎,没患过神经病,脑子还管用。也许是在电影里看过?听朋友们谈过?或是在梦中我慌慌地回忆着。

    更奇怪的是,山民们似乎都认识我。刚才扎起裤脚探着石头过溪水时,一个汉子挑着两根扎成a字形的树,从上边来。见我溜溜滑滑,就从路边的瓜棚里拔出一根干树枝,丢给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

    “来了?”

    “嗯,来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里去坐吧,三贵在门前犁秧田。”

    他屋里在哪里?三贵又是谁?我糊涂了。

    随着我走上一个小坡,一片檐瓦门庭在前面升了起来。几个人影在地坪中翻打着什么,连枷摇得叭叭响,几下重,又有一下轻。他们都赤脚,蓄寸头,脸上有棕色的汗釉,釉的边缘残缺不齐。日光下一晃,颧骨处的汗釉有一小块反光。上衣都短短地吊着,露出软和的肚皮和脐眼,裤边也松松地搭在胯骨上。只有发现他们中的一个走向摇篮开始解怀给小孩喂奶,又发现都挂了耳环,才知道她们——是女人。有一位对我睁大了眼。

    “这不是马”

    “马眼镜。”另一个提醒她。觉得这个名字好笑,他们都笑了。

    “我不姓马,姓黄”

    “改姓了?”

    “没改。”

    “就是,还是爱逗个耍方呵?哪里来的?”

    “当然是县里。”

    “真是稀方客。梁妹呢?”

    “哪个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杨。”

    “未必是吾记糟了?不会不会,那时候她还说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畲,你晓得的。”

    我晓得什么?再说,那个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似乎是想去找她,却来到了这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位大嫂丢下连枷,把我引进她家里。门槛极高,极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过,坐过,已经磨得中部微微凹了下去。黄黄的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门槛上扩散浸染开来,凝成了一截化石。小娃崽过门槛要靠爬,大人须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艰难地倾着身子拐进去。门内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高高的小窗眼漏下一点光线,划开了潮湿的黑暗,还有米潲和鸡粪的气味。好半天瞳孔才适应过来,可以看见壁梁上全是烟灰,还有同样苍黑的一个什么吊篓。我坐在一截木墩上——这里奇怪地没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老妇和少妇们都叽叽喳喳地挤在门边,喂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只长长的*掏出来,换到孩子嘴里,冲我笑了笑,而换出的那一只还滴着乳汁。她们都说了些奇怪的话“小琴”“不是小琴。”“是吧?”“是小玲。”“哦哦。小玲还在教书吧?”“何事不也来耍耍呵?”“你们都回了长沙吧?”“是长沙城里还是长沙乡里?”“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小罗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陈志华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熊头呢?找了娘子没有?”“也有娃崽了吧?一个还是两个?”

    我很快察觉到,她们都把我错当成一个既认识什么小玲也认识什么熊头之类的“马眼镜”了。也许那家伙同我长得很像,也躲在眼镜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想他吗?从女人们的笑脸来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问题了,谢天谢地。当一个什么姓马的也不坏。回答关于一个还是两个的问题,让女人们惊讶或惋惜一阵,不费气力。

    梁家畲来的大嫂端来一个茶盘,四大碗油茶,我后来知道,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碗边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过茶倒香,有油炒芝麻和糯米的气味。她把地下两件娃崽的脏衣捡起来,丢进木盆,端到里屋去了,于是一句话被分切成两截:“老久没有听到你的音信,听水根夫子话(半晌才从里屋出来)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惊,差点让油茶烫了手。“没有。什么大牢?”

    “背时的水根,打鬼讲!害得吾家公公还吓心吓胆,为你烧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来,“哎哟,要死了。”

    妇女们都笑起来。有一嘴黄牙还补充:“还到戴公岭求了菩萨呢。”

    真是晦气,扯上了香火菩萨。也许那个姓马的真地撞了什么煞,有牢狱之灾,而我代替他在这里喝油茶,在这里蠢笑。

    大嫂又端上了第二碗茶,一只手照例横搭在端茶这只手的腕子上,大概是一种礼节。而我第一碗还没有喝完,水干了,芝麻和糯米却没有滑到碗边来,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斯文体面地吃上。“他老是挂牵你,说你仁义,有天良。你那件袄子,他穿了好几个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条棉裤,满崽又穿”

    我想谈谈天气。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一个黑影几乎遮挡了整个门。看得出是男的,赤着上身,隆起的肌肉没有曲线,有棱有角像一块块岩石。手里提着一个什么东西,从那剪影来看,是个牛头。黑影向我笼罩过来了,没容我看清面孔,嗵地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东西,两只大掌捉住了我的手锉起来。“是马同志呵,哎哟哟,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条毛虫,惊恐什么呢?

    当他转到火塘边,侧面被镀上了一层光亮,我这才看清是一张笑脸,有黑洞洞的大嘴巴,两臂上都刺了些青色的花纹。

    “马同志,何时来的?”

    我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治先,也不是深沉而豪迈地来寻访旧地的。

    “还识(认?记?)得吾吧?你走的那年还在螺丝岭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艾八,识的识的。”回答得很卑鄙,“你那时候当队长。”

    “不是队长,吾记工。你嫂子,还识不识哟?”

    “识的识的,她最会打油茶。”

    “吾同你去赶过肉的,识不识得?(赶肉,是否就是打猎?)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话(说?),那是迷信。收末还不是,你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疮。那回你还碰了只麂子,从你胯下过,没叉着”

    “嗯嗯,没叉着,就差一点点。我眼睛不好。”

    黑洞洞的大嘴巴哈哈笑起来。女人们慢慢起了身,摇晃着宽大的臀部,出门去了。自称艾八的男人搬出一个葫芦,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浑浊,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据说浸过什么草药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纸烟,用报纸卷喇叭筒,吸一口,烟纸烧起了明火。他不急,甚至看也不看一眼,待我急了好一阵,才从从容容一口气把明火荡灭,烟还是好好的。

    “如今酒肉尽你吃,过年,家家都宰了牛。”他抹着嘴巴,“那年学大寨,谁都没得禄。你晓得的。”

    “是没得禄。”我想谈谈大好形势。

    “你视见德龙哥了吗?他当了乡长,昨日到捉妹桥栽树去了,兴许回来,兴许不回来,兴许又会回的。”他谈起一些令我糊涂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兴许是丈六也兴许是丈八。我紧张地听着,捕捉这些话后面的各种脉络。我发现这里的话有些怪,看成了“视”,安静成了“净办”。还有一个个“集”,是起的意思?还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点醺醺然了,对丈六或丈八胡乱地表示着高兴。

    “你这个人过得旧,还进山来视一视。”他又把烟纸吸出了浅浅的明火,又让我暗暗急了两秒钟。“你当民师那阵发的书,吾还存着哩。”他咚咚地上楼,好半天才头顶几丝蜘蛛网下来,拍着几页黄黄的纸。这是几页油印的小书,大概是识字课本,已经撕去封面了,散发出霉气和桐油气。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谣、农用杂字、辛亥革命,还有马克思论农民运动及什么地图,印得很粗糙,一个个字大得很,还有油墨团子。我觉得这些字我也能写出来,没什么稀奇的。

    “你那时也遭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来讲书。”

    “没什么,没什么。”

    “腊月大雪天,好冷啊。”

    “好冷的,鼻子都差点冻落。”

    “还要开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来,颧骨上那一小块光亮,几颗酒刺,朝我逼近了。“吾想打听件事,阳矮子是不是你杀的?”

    什么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了,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没见过什么阳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都话是你杀的。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他愤怒着,见我否认,似乎有点怀疑,又有点遗憾。

    “还有酒没有?”我岔开话题。

    “有的有的,尽你的量。”

    “这里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烧把草?”

    草烧起来了。又有一批批的人来看我,拐进门来,照例问起身体可好和府上可安一类。男人们接过我的纸烟,嗞地抽得很响,靠门或靠墙坐下,眯眯笑,不多言语。听他们自己偶尔说上一两句,有的说我胖了,有的说我瘦了;有的说我老多了,有的说我还很“少颜”,当然是由于城里的油水厚。直待烟烧完,他们又笑一笑,说是去倒树或下牛粪。有几个娃崽跑过来,把我的眼镜片考察了片刻,然后紧张得兴高采烈,恐惧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一边宣告一边四下奔逃。一位姑娘,总是咬着一根草站在门边,痴痴地望着我,还好像亮晶晶地旋着泪花,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只好正经地总不时地盯住艾八。

    这类事我已经碰得多了,刚才去看他们种的鸦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妇人。她一见我就显得恐惧,脸像一盏灯突然黯淡,赶紧拔着鞋后跟,低头择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艾八说我还应该去看看三阿公——其实三阿公已经不在,说是不久前被蛇咬死了,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还留下一个名字。在砖窑那边,还有他一栋孤零零的小屋。已有一半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两棵大桐树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有腰深,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阴险地漫上了台阶,摇着尖舌般的草叶,就要吞灭小屋,像要吞灭一个家族的最后几根残骨。挂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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