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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光明皇帝-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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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红点了点头:“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转过了石碑,在路口折弯。叶羽站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仿佛一卷大画在他眼前忽然卷开,显露出一座城市。
  整个世界白而透明,恢宏浩大。大雪里,鳞次梯比的屋宇是白色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是白色的,立着炊烟的天空也是白色的,屹立在山顶的金人身高十丈,默默垂首,带着一丝垂怜的笑俯视苍生,手中托着的金盘上落满了雪。白衣的少女跪在金盘下,以瓷瓶滴滴接着融化的雪水。
  无数白衣的人在这里结队而行,有的捧着朱红色的匣子,有的扛着满篓的木炭,有的提着新鲜的瓜果,他们向着山顶威严的殿堂汇聚,各自举着纸伞。他们相遇的时候微笑着互相行礼,而后擦肩而过,并不多说什么。迎候在路口的人步伐轻轻地走近,用新鲜的纸条沾着瓷瓶里的水,洒在叶羽和风红的头顶。洒水的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细白的手在雪中冻得通红,而她微微含笑,仿佛迎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少女低声说,像是要用这种柔和关怀的声音解除人的一切罪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风红回应。
  她轻轻握住女孩的手,似乎相识很久。两个人对面微笑,女孩低头捧着水瓶退了下去。又一对白衣的教徒越过他们身边,女孩一一为他们洒水祝福,教徒们领受了圣洁的水,低头低声唱颂,沿着道路去向山顶的殿堂。
  “这就是所谓的草庵,有人叫它光明山,有人叫它摩尼云光堂,不过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这里是我们的家。可惜这里不能容纳很多的人,所以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庇麻节这一天来到这里拜谒,生着火,一起围成圈子,一起唱我们的歌。这一天是我们一年中最期待的节日。”风红说。
  叶羽迷茫地踏前几步,摇头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还能是如何的呢?对于正教而言,我们明尊教的人该过着何等的日子呢?我们藏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断地磨砺杀人的兵器、狂热地围着火堆俯拜、把人一个接一个的投入火焰么?叶公子,你也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有十万的兄弟姐妹,叶公子以为我们是十万个魔鬼么?”风红问,“我们也想很多人一样喜欢阳光,喜欢安静的居所,喜欢看见笑容,喜欢生病的时候有人帮助,疲倦的时候有人问候,悲伤的时候有人安慰。我们花了那么多年建这座寺庙,就是要建立这样一个草庵。”
  “跟我来。”她说。
  叶羽跟在风红的身后,沿着白色的道路走向远方。
  道路经过三层的楼宇,风红说那是经图堂,藏着所有的典籍和笔记,任何人都可以进去阅览,只要他们认识字。
  他们经过面积广大的方殿,风红说那是教授堂,在这里即使不曾听闻经义的教众也可以聆听教义,循序渐进,直到感悟到明尊的光辉。
  他们又经过成排的精致斋舍,风红说那是病僧堂,这里是山上居住最好的地方,所以安排给生病的教众,他们住在这里,有懂医理的僧侣采集草药为他们治疗。
  叶羽不说话,他环视周围,只觉得自己身在一场白而明亮的梦里。
  他们最后停在山顶圣堂的阶梯前,风红仰着头,迎着风雪说:“那就是摩尼殿,我们在这里忏悔自省,当心底的魔鬼蠢蠢欲动的时候,我们来到这里,便不再畏惧。”
  他们沿着长石阶梯走到圣堂的目前,风红挡住了叶羽:“这里惟有我教的教众才可以进入,请公子留步吧。”
  叶羽默默地点头,看见圣堂里白衣的教徒跪在蒲团上,以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冥想,一炉檀香静静地腾起香烟。
  “这边走。”风红说。
  叶羽跟着她走入廊下,转过了几个弯,隔着窗户隐隐约约传来童声念诵的声音。风红停下脚步,贴在窗棂上往里看去,叶羽有些诧异,也跟着她往里看。里面是一间安静的大屋,一位先生模样的人在屋里缓缓踱步,听着孩子们大声朗诵经文。几十个孩子坐在简洁干净的小桌边,摊开经卷和墨笔,摇晃着戴了乌帽的圆圆脑袋。
  “这是幼读堂,教友的遗孤会被接到这里来,有先生教授他们文字和经义。他们多半会在长大之后皈依我教,有的也会离开这里,但是他们还会在庇麻节回来朝觐。”风红轻声说,她伸出一截玉白色的手指指点着里面的孩子,“那个独辫子的女孩是猪儿,那个生得很美的、辫子上扎红的是猫儿,那个脸圆圆的男孩子是狗儿,那个生得很小的女孩儿是兔儿……看她,正在回头偷看我们。”
  叶羽侧过头去看她,看见风红的脸贴在窗上,凝然望着里面,唇边带着一丝丝笑,跟那个回头的女孩兔儿轻轻地挥了挥手。
  叶羽心里一动,觉得那个瞬间其实里外的都是孩子,风红和兔儿,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女孩儿隔着窗悄悄招手。
  风红离开了窗户:“叶公子,你一生中有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叶羽怔了一下。
  “也许是你的师父和谢姑娘吧?”风红轻声说。
  叶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有什么地方是你所怀念的么?当你回到那里,你就觉得安全,没来由的再不会害怕,觉得尽管自己弱小也能得到保全,觉得即便死在那里也是温暖的。”
  叶羽想了想:“也许是月照山庄吧,不过那里很冷,终年都是雪。”
  “如果月照山庄里住着魏宗主和谢姑娘,那么不远千里都要回去的吧?”
  叶羽点了点头。
  “草庵对于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光明天宇是不是真的存在,这天地会不会焚烧。可是离开了这里,我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在这里,即便我死了,他们烧了我,我的身体也是温暖的。”风红说着,自顾自地走远了。
  叶羽的目光追着她,也追着她一截如玉的指头,轻轻划过墙壁上一根一根的木条,像是拨动琴弦。
  叶羽忽然想起魏枯雪总说的那句话:“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
  叶羽一怔的功夫,风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叶羽疾行几步,冲出廊下想要去找寻风红。可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白衣的人一队一队地行走在白色的天地中,一时间他再也找不到那个眼神孤单的女子。他没有内息,没有剑,他想到要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逃离,可是又觉得疲惫。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一切都错了,为什么要离开月照山庄,离开那个家一样的地方?为什么要杀人?剑刃上吕鹤延的血在流淌。为什么又要灭魔,到底什么是魔?
  一切都乱得如麻,他的脑子里空白,只想要慢慢地坐在雪地里。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了灰衣的僧侣站在雪地正中,摩尼殿前,合十矗立。在一片白衣的世界里,这样一个灰衣的人显得分外明显,可是他静静地站着,又似乎半融在了雪里,并不容易分出来。令叶羽吃惊的是,那不是一个明尊教的僧侣,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一袭袈裟。
  僧侣站着不动,头顶斗笠,看不清面容。渐渐的周围经过的明尊教众也注意到了他,纷纷停了下来。周围注意到僧侣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池,层层涟漪泛开。
  一个人站在了叶羽身边,叶羽扭头,看见风红精致的侧脸。她神色平静,手已经探入了长袍,势必是握住了里面的束衣刀刀柄。
  没有人动,僧侣也不动。摩尼殿前开阔的雪地上静得令人不安。
  “阿弥佗佛。”僧侣最终唱颂一声,调头离去。
  明尊教众中武功出色的已经健步而出,直逼他的背后。而僧侣不回头,离去的速度越来越快,谁也看不见他飞奔,可是他行于雪上,如一丝轻云,不留一点痕迹地滑了出去。明尊教的高手追不上他,风红一推面前的人,就要排众而出。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灰衣僧侣忽然停下。他身后的明尊教徒刹足不住,已经逼近他面前,急切中刀轮呼啸着射出。可是那些旋转的银光到了僧侣面前仿佛被一堵气墙挡住,空悬着却无法逼近。僧侣大袖挥舞,把近身的几名明尊教徒都甩了出去。
  他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远处的摩尼殿,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原来师兄也来了。”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摩尼殿下方才僧侣所站的地方,竟然站着另一个灰衣僧侣,一样的衣着和斗笠,一样的低头默立,仿佛同一个人的两个影子。
  风红按刀等待。
  摩尼殿下的灰衣僧侣也是唱了一声佛,转身和远处的僧人遥遥相对。
  “大道,你来是为什么?”他问。
  “师兄漏尽空禅精进如此,竟然元神不灭。可是从洛阳千里而来也很不容易吧?师兄又是为何而来?”对面的灰衣僧问。
  “我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无数小世界。我来看此一方世界。”
  “我也是来看此一方世界。”
  “你是来看此一方世界的焚灭。”
  “此地不灭,天下将亡。”
  “师弟你有杀戮之心。”摩尼殿下的僧侣说。
  “我也有降魔之志。”远处的僧侣说。
  “罗汉亦降魔。而罗汉降魔,谓之‘杀贼’,非杀外魔,而是杀内贼,心中之贼。师弟你心中的不是降魔之志,是杀戮之心。你不动手,指间已有历历血迹。”
  “论禅机,我不如师兄。”远处的僧侣恭恭敬敬地合十,“降魔本义,还请师兄教我。”
  “待到你愿意降心中之魔的那一天,你自然明白降魔本义。你去吧。”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逢么?”
  “此去便是永诀。”摩尼殿下的僧侣合十躬身。
  沉默了许久,远处的僧侣也合十躬身,两人遥遥对拜。
  远处的僧侣忽然长啸拔起,仿佛一朵轻云浮空,一折二折三折,仿佛踏空升腾一般,越过人群远去。离去速度之快,目光都不及追赶。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一瞬间就消失在山道上了。
  所有人只能把目光转回到摩尼殿下的僧侣身上,他依旧屹立不动。
  一名明尊教年轻高手从人群中踏出一步,风红忽然闪出,按在他肩膀上止住了他。
  风红拔出束衣刀,清光流溢。她提刀缓步接近了那个僧侣,雪花落得越来越密了,她走在雪地上,此时也全无脚印,只有长长的束衣刀拖在雪里,划下深深的印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这场大战的爆发。叶羽觉得自己心跳加剧,手心已有冷汗。
  风红忽然动了,她抖去外面的白袍,仿佛鸟儿褪去白羽。她白袍下是那身贴身的红裙,奔行起来如一道红雷,她手中束衣刀猛地绷直,旋斩出去。她知道对手的可怕,出手就是水部最刚劲的招数。
  而束衣刀似乎只是划破了空气,它从僧侣胸口切过,僧侣却没有动。风红凑得很近,看见一张老而慈和的脸在斗笠下对她微微一笑。风红默立当地,看着那个老僧的灰色身影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看向手中的刀,刀似乎只切中了一个影子。
  “世间之事,历经万劫,方见莲华。”僧侣轻声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得见。
  “这话我以前我对一个人说过,他还未懂,你的悟性高于他,也许能明白得比他早。”老僧微笑。
  他忽然动了起来,挥舞着僧袍的大袖,在雪地上做金刚明王持杵舞蹈的姿态,威风十万却又轻若流云。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和尚的舞蹈,刚劲处像是金刚力士,柔和处像是散花天女,癫狂处又仿佛着魔。他舞蹈着,身影渐渐变得稀薄,仿佛逐渐融入了雪里。
  忽地他立住了,低声而笑,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笑声高亢如云,仿佛龙吟大海,震耳欲聋。
  他已经稀薄得几乎看不见了,才停了笑,低声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此一句师尊所说,容易解。宝剑发硎,总是三尺光明,久不用则锈蚀。若要尘尽光生,还需再行磨砺。施主,为何你心中有剑,却久不动剑呢?你的锈迹从何而来,施主自己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就不必我再解说了。”
  叶羽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再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
  他身旁一个乌帽压顶的明尊教徒忽然踏出一步,低声道:“原来如此啊。”
  这个声音惊得叶羽心里一震,急忙扭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旁边一闪。
  在场所有的人此时都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叶羽跟着他们看过去,看见那个灰衣老僧凭空消失在原地,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留下的惟一的痕迹是雪地上一双淡淡的僧鞋脚印,似乎只是有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也不曾舞蹈,然后便被风雪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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