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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民国纪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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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十字会的工作者告诉方无隅,的确是有一个叫孟希声的人来过,甚至这一年他都在为红十字会工作。可一个月前孟希声上街之后,便奇怪地失踪了,所有行李都未带走,人也再没回来。
  红十字会的人把孟希声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方无隅,方无隅只在里面找到了几件衣物,只言片语都未留。
  方无隅茫然无措地坐在孟希声住过的房间里,窗明几净,一地阳光。
  这是1939年1月底,离他和孟希声分别已有一年余一个月。


第20章 烽火天
  1939年的流火季节极为酷热,7月的太阳暴晒大地,把人都要烤焦。
  孟希声正躲在坑洞里啃着一只发了黑的白面馒头,连日的风尘仆仆晒黑了他的脸,满面脏污之下连那副清秀的眉目都被掩盖。
  “几点了?”有人见孟希声手腕上露出一块表,凑近去看,发现时间不对,分秒针都停了,“操,破表。”
  “滚。”孟希声把他揍跑,低头看表。
  这表自从他在那艘摇摇摆摆的乌篷船上醒来时,便已停了。他奇怪地一直没去换电池,任由时间停在表盘上,就静止在他与方无隅分别的那一刻里。
  对面又开始响枪,坑洞里灰尘扑面。
  孟希声与其他人连着多日与对面的人交火,却连他们是谁都还不知道。
  那艘乌篷船靠岸后,他几经波折终于到重庆,生活了一年,还没等到方无隅,却被一伙流寇抓了壮丁。
  流寇声称自己是正规国民革命军,要到前线去杀日本人。他们拉着两门生了锈的红衣大炮,也不知何处捣腾来的,后来孟希声听人说,这两门大炮年岁可不小,从前清活过来的,还参加过鸦片战争,拿它轰过英法联军的,不过现在早就英雄迟暮,成了两门哑炮,拉着它们不过就是充个门面而已。
  队伍里一个读过书的先生,和孟希声一样,也是莫名其妙被拉了壮丁的。他揶揄说,凭那长官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还需要拿这两门哑炮充门面?
  这话还真不假。
  孟希声实在没有想到,这伙冒充国民革命军的流寇首领,会是顾司令。
  几年不见,那英俊到有些阴鸷的男人蓄上了短须,穿着军装的身材依旧挺拔修长如一杆枪,只是身边不再跟着那几房花容月貌的姨太太,那座他费劲心机抢夺来的方家宅院也似乎未能将他庇荫。读书先生私底下称他为玉面修罗,说这修罗是被真正的国民革命军给打残了的,抄光了家底,一度落魄不已,没想到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他倒趁乱纠结了一伙乌合之众,打着正规军的幌子,沿途却做着和鬼子一样烧杀抢掠的事,并借机拉人壮丁,以此填充自己的部队,在这乱世里坏得光明正大,活得逍遥快活。
  孟希声随这支流寇南去,越走越远,如今脚程已绵延千里。
  他不是没逃过,逃一次便被抓一次,抓回来便打一顿。那位先生叹气,劝孟希声别跑了,他自己也早已放弃。
  其实被拉了壮丁的不止他们两人,很多人一开始哭爹喊娘,但跟着那玉面修罗做过几回劫掠的事后,慢慢从中尝到了甜头,毕竟和在农田里累死累活比,或在乱世里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比,拿一杆枪吓唬几个老百姓,就能把粮食美酒抢到手,如此不劳而获,自然省力许多。
  因此大多数人都同流合污了,自诩为当代梁山好汉,当然顾司令要比黑面宋江漂亮许多,不过笼络人心的手段却比宋江更为青出于蓝,大家唯他马首是瞻,奉他为神,称他为长官,只不过掌的到底是什么官连顾司令自己都不知道。
  读书先生很不屑,这酸儒满肚子之乎者也,绝不愿行强盗之事,可他也不敢跑,每每要干坏事时总落在最后,不停地默念孔夫子曰过的话,越曰心里越难受。
  先生没想到来了个孟希声后,这人竟比他还强硬,他是一身的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可孟希声却是敢为天下先的勇士,因为他居然有勇气在劫掠时抢过他们手里的枪,或展开双臂保护那些被打伤了的百姓。
  这样的行径招来恶意,甚至于险些损害了他性命。事情传到顾司令耳朵里,顾司令极为感兴趣地跑过去看看这年头是哪个神经病如此大义凛然,却在抹干净了孟希声眉间的脏污后,笑道:“原来是你。”
  在云城时,孟希声给他唱过戏,甚至于他还为孟希声那好看的面貌心折过,若是个女子,早成了他数不清第几房的姨太太。索性顾司令不好南风,对方在戏台上装扮得再好看,可一想到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男儿郎,身上的构造和自己一模一样,便叫顾司令犯了恶心。
  顾司令玩笑地道:“唱两句,我便不杀你。”
  孟希声唱了,他捻了个兰花指,提气便来:“你问我那蟊贼是哪一个,我只消说了他的孽性你便知道。他身穿大红袍,光天化日行霸道。他抢人钱财挂树梢,心如虎狼似鬼妖。他胡作非为终有报,怕他难逃天理昭昭。似他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着人皮在今朝!”
  读书先生差点要脱口喊好,转眼看见那玉面修罗一张脸阴得滴墨,冰凛凛的脸颊阴森可怕。
  孟希声挨了几十鞭子,沾了盐水,竟没把他打死。先生偷药来给他擦,叹息说那玉面修罗有心放你,恐怕是要慢慢折磨你,又警告孟希声也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孟希声伤得头晕眼花,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在昏沉之间做了好几个梦,每个梦都与方无隅有关。
  孟希声后来的确没什么好日子过,可他受罪时不言不语,劫掠时不动不摇,拼了性命也折不弯膝腰,叫顾司令格外火大,顾司令便默许手下去为难孟希声,孟希声的日子愈发难过。
  直到他们开始与那群神秘人交战,顾司令的重心才终于从他身上转移。
  孟希声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自小颠沛流离,和爷爷走过许多路,可还从未如此跋山涉水。先生说这里是江西一带,至于真正的地名连他也说不出来。
  顾司令看上了这里,背山靠水,没有日寇作乱,百姓还活得较为富庶,足够他刮好几顿油水。他也走够了路,预备在此落脚,可没想到扎营不到半月,就来了一伙兵丁要抄他老窝,顾司令被人包围,四面楚歌,只能应战。
  可对方显然极具战斗素养,没几天就消耗掉顾司令不少兵力。顾司令统领的这群流寇和他以前当军阀时的军队完全不一样,当年他花了多少心血才练成一支能够攻城拔寨的军队,却全被国民革命军给消灭了,现在的这支队伍有多少实力他心知肚明,所以这一路走来他都在避开日寇和正规军,专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手。
  可对面那伙人不是正规军,也不是日寇,顾司令猜到了他们的来路,却对其他人语焉不详,脸色日渐消沉。
  孟希声被迫在坑洞里与那群人交火,虽然目前为止,他也没开过一枪。
  吃完那个馒头没多久,他便又开始闹胃疼。他们快被围得山穷水尽,就是那馒头也是先生好不容易捡来的。他的胃一贯不好,一丁点脏东西下去就要难受。不止胃,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折磨,腰腿疼的毛病也一直没好过。
  孟希声一个人沉默地待着,忍着疼痛一言不发。先生不知何时移过来,笼着他的耳朵,偷偷把秘密告诉他。
  “知道我们在和谁作战么?”
  先生拿手比了个八字,孟希声惊讶地看着他,连胃疼都抛之脑后。
  “确定吗?”孟希声问。
  先生说:“十有八。九。你瞧瞧那玉面修罗的脸拉得有多长,听他贴身伺候的人说,这几晚修罗老做恶梦,一做梦就喊八,都快魔障了。”
  孟希声因为疼痛而虚晃的眼神逐渐聚焦起来,他大着胆子趴到坑洞边缘,朝外探出一点头。对面的人藏得极为隐蔽,他无法看清他们的身形。
  头上传来一声咒骂,有人对着他脑门招呼了一下,把孟希声砸趴下去。
  孟希声被先生扶起,咬一咬牙,垂下头,额间发丝遮去眼中光芒,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孟希声在这天之后的第三晚找到了逃跑的机会。连日的应战让他们疲惫不堪,很多人都在坑洞里睡着了,就连把风的都眯起了眼睛。
  孟希声慢慢爬出坑洞,他匍匐前进,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丈量自己的位置。他全身绷紧,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不止怕后面的人会杀了他,也怕前面的人发现他,会不由分说地开枪把他击毙。
  爬出七八十米远,孟希声终于站了起来,高举双手朝对面跑过去。
  他闭起双眼发足狂奔,传来枪响时,他无法分清是前面还是后面,紧张到血液都在奔腾,心脏像着了火一样地烧。
  孟希声摔了一跤,睁眼的时候他被好几把枪指着,他不停地喊,我是来投降的,我是来投降的。
  孟希声被带到一个长官面前,对方穿一身并不干净的军装,却整齐地把衣角掖在裤子里,武装带别得周正,是个和顾司令不一样的、真正的长官。
  长官是个排长,复姓赫连,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个讲道理的人。孟希声走南闯北,也算有眼力劲,什么样的人看一眼便能大概知个底。他把自己的境遇一五一十地告诉赫连排长,他觉得对方是相信的,但没有说明,因为相信与否,最终还要看他带来的情报是不是真的。
  孟希声画了张图,把顾司令的部署全盘道出。赫连排长看了他一眼,派人把他押去扎营的帐篷,他在里面沾着枕头好好地睡了一觉。
  对方虽然派人看着他,但每天吃喝皆有,没有饿着他,也没有为难他。他不知道外面打得怎么样了,但心底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其实他知道自己来不来投降都没太大所谓,顾司令的失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只不过就是添了一把柴火而已。
  几天后,这支才二十多人的排部依靠游击作战,彻底端掉了顾司令的老窝。可惜顾司令狡猾,这十几岁便在枪林弹雨里活过来的兵油子太知道怎么保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竟还是让他逃跑了。
  顾司令手底下的人全部被关押,一一审讯之后,许多人都反口咬定是顾司令拉他们壮丁,他们是被迫跟着顾司令为非作歹的,排长当然不傻,对他们从轻到重,都做出了惩处。
  唯独孟希声说过的那位先生,和孟希声一起无罪开释。
  孟希声与赫连排长就此成了朋友,排长欣赏孟希声的坚韧,将他比喻为竹子,中通外直,挺拔玉立,无可催折。这样的个性仿佛天生要为国为民,把热血洒在这片黄土大地上。
  说到这里时,排长看见孟希声眼睛里的光璀璨夺目,他知道这个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不惧死的。他不是没有见过要抛头颅洒热血的青年,可孟希声不一样,他的坚韧不拔不是年少意气,而是深入骨髓的本性,这样的人,哪怕十年饮冰,也难凉热血。于是赫连排长请孟希声留在他这里,一起抵御外敌。
  可孟希声竟拒绝了。
  排长意外地看着他,他看到这年轻人眼神后藏着许多澎湃情感,他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要回重庆,有个人在等我。”很久,排长听见他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第21章 烽火天
  1939年8月,孟希声从遥远的江西开始往回跋涉,一路披星戴月。而方无隅也在这一年的8月离开重庆,去往江西一带。
  方无隅在重庆等了整整半年之久,他打听了很久,从零星半爪的消息中,隐约知道孟希声极有可能是被军队强行编制入伍了。可他没有那支军队的番号,更连对方属于哪个兵种,属于哪一派都不知道,他只从打听到的消息中得知,这支光明正大拉人壮丁、宛如土匪般的队伍是往南面去了。
  方无隅考虑过后,在红十字会留下一张字条,如果有人来找他,请把这张字条给他。随后他收拾好东西,朝南而去。
  他实在等不了了,他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孟希声的机会便渺茫一分。战火无情,子弹无眼,没人可以肯定孟希声会不会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孟希声活着,他要找到他。死了,他也要为他收尸。
  方无隅坐粤汉铁路南下,1939年9月,长沙会战,为了破坏一切可资日军利用的道路,许多条公路及铁路被切断。粤汉铁路便是其中一条。
  方无隅被困在了平江地区,外面国军与日军打得翻天覆地。
  战局紧迫之际,方方面面都缺少人手,当地平民主动应援,对日军的行军路线进行破坏,使他们的重炮兵团难以行动。
  天天有人到安全区来号召志愿者,其中最缺的就是医护人员。方无隅坐在安全区里不动如山,并未将安德烈教他的医术付诸于救死扶伤,若被安德烈知道,怕要悔痛了肚肠。
  直到一颗炮弹掉下来,把半个安全区炸秃,方无隅在迎面的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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