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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玄中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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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差说完,很快跑了,地头的人咂了咂嘴,“瞿如,买块肉回家红烧吧。”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江边的集市上,看上去穷,却颇受礼遇,行人见了纷纷搭讪:
  “小史出来买菜?”
  “我这儿还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走了一路,萝卜冬瓜装了半筐。屠户半卖半送切上两斤肉,象征性地收了十个子儿就完了。瞿如很高兴,“师父,名声这东西真能当饭吃。”
  她师父平庸的脸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在这地界上混,没有两个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着。无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诊,平时就在天极城守塔。鲤鱼江畔的舍利塔里供奉着佛骨,守塔人俸禄不怎么样,但也算公职,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来年,她几乎成了塔的象征,城众个个都很尊敬她。
  想当初,她不过是个邪祟啊,战争把东土小城变成了死城,她是煞气凝结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个嗝就来到这世上了。那时候尸横遍野,她一个人孤伶伶到处游荡,世界完全是安静的,连只老鼠都没有。满月的夜里她经常坐在城墙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见个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钩想拿她喂剑,幸好莲师路过救了她。出身的缘故,她总是满腔怨恨,谋划着要做点符合身份的坏事。然而做坏事也不是那么简单,对着镜子操练,美美的脸,忽然张出个血盆大口,结果把自己吓倒了……
  其实人活一世要开心,妖魅也一样,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后来上越量宫求莲师点化,这些年攒了点修为给阴阳两界的妖鬼看病,闲来无事时,变个不起眼的样貌,在天极城兼职看塔。
  瞿如呢,是只被人唾弃的怪鸟,长了三个爪子,一张人脸。无方第一次遇见她,她在谷子地里逮田鼠,田鼠挣扎,把她的脸抓破了。那时无方追个游魂正追到那里,看见她叼着田鼠满脸血,模样十分骇人。医者或多或少总有慈悲心,她给她上了点药,不过举手之劳,可她二话不说,就决定当她徒弟了。
  一个是煞,一个是妖怪,双双弃暗投明,阿弥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贫不过是外人眼里的,守塔的时候穿公服,种番薯,坐诊的时候又是艳而不糜的灵医,两个身份不停转换,可以为这苍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携瞿如回家,卷起袖子做羹汤,无方的手艺从原来的只求煮熟,渐渐也往色香味上靠拢了。将近午时,太阳从屋顶破了的窟窿间照进来,打在灶头的盐巴上。她把盐罐子挪开一些,“他们说暴雨过后才来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瞿如一点即通,不声不响飞上屋顶,把那些断裂的瓦片都换了。
  当妖魔的日子没有什么追求,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傍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踏着夜色到鲤鱼江边散步,江很宽,谷深峡险,传说这里是第一条鲤鱼化龙的地方。但年代太久远,自从有人涉足,仙气就荡然无存了。
  无方背着手,昂着头,脚下石子累累,走在长长的江堤上。隐约有号子随风传来,领句很长,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气势如虹。
  天极城再好,毕竟不是上界,这里除了人妖混杂,和中土没什么两样。鲤鱼江上有船工,长年运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这种苦活儿一般人不愿意干,所以充当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隶。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过来,船工们精着上身拉纤,身子压得很低,斜斜的一线,几乎贴地。这种场面天天能看见,活着就是这样,各司其职,没有什么稀奇。她摘了片叶子衔在嘴里,即兴吹了个《十道黑》,婉转的音律从叶片间飘散,回荡在沉沉的夜幕里。
  瞿如在她头顶盘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却不着急,夜色正浓,愿意在这里吹吹风,发散一下煞气。
  百无聊赖的瞿如东张西望,忽然咦了声,“师父你看那个人!”
  无方的视力在夜间尤其好,二里开外都能看得清。听了瞿如的话顺势望过去,只见一队匍匐的船工间站着一个人,江风吹起褴褛的白衣,破损处都被血污浸透了,然而脊梁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有风骨。”瞿如说,“看上去还很年轻。”
  年不年轻不清楚,没有胡子,应该不老吧!反正脸上伤痕累累,分辨不清样貌。无方想起了初见瞿如时的情景,当然这人比瞿如惨得多,肿胀变形的脸,眼睛像个桃儿,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
  她轻牵唇角,“风骨有什么用,能傲一时,还能傲一世吗?”
  一人一鸟驻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纤夫们行进得很慢,短短的两丈远,那个人又挨了十几下。
  鞭子和皮肉接触发出的脆响传到这里,干净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摇摇欲坠,眼看要倒下了,瞿如问:“师父,你打定主意见死不救了吗?”
  这话说得奇怪,为什么要救?世上闲事那么多,哪里管得过来!
  “啪”,又是一声。这次愈发响,那个人的头皮被打裂了,血顺着鬓角汩汩流淌,把胸前的衣裳都染红了。
  瞿如落地化成人形,她知道师父的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她上前阻止是不可能的。她只好自己幻化,打算紧要关头出手相救,因为她有血有肉,有恻隐之心。
  她的腹诽无方都知道,然而一道有一道的规矩,救人的方法施在妖身上不起作用,救妖的方法强加给人,人也承受不起。中土的草药她以前研究过,但这上百年来从未医过一个人,就算把他救下了,她心里也没底。
  她揣着袖子叹息,那人终于跪下了,夜幕掩盖了鲜血淋漓,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终归医者父母心,她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监工再一次扬手的瞬间格开了他的鞭子,“请手下留情,这么打下去,他会死的。”
  干这种活儿的人,十有八/九都凶神恶煞。那个监工正要大骂,夺过火把一照,照见了她的脸,满腔怒火立刻拧成了微笑,“小史怎么在这里?吃完了晚饭出来消食儿?”
  无方漫应一声,垂首看跪地的人,伤太重,恐怕是站不起来了。但他抬起眼,肿胀的眼皮间仍有微光透出。窥不见那眼神的内容,无方也没有兴趣探究,因为这血肉模糊的脸实在太恐怖,她很快调开了视线。
  朝边上指了指,示意监工借一步说话。守塔人在天极城有功勋,监工也让她几分面子,依言闪到一边,拱了拱手问:“小史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无方道,“我想打听一下,那人是什么来历?”
  监工哦了一声,“中土贩卖来的奴隶,几经转手,鬼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小史打听他做甚?”
  无方不太好开口,还是边上瞿如插嘴,“我师父觉得这人长得很像她表哥,不忍见他受苦,特来请孙吏卖个人情。”
  监工张口结舌,不太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不过既然守塔人有求,不应怕遭报应。反正奴隶多得很,时不时会死上几个,到时候往上一报,随便就糊弄过去了。当然自己的难处是要夸大一下的,兜了个含蓄的圈子,顺利换来下次头排祈福的特权,这个被打成了血葫芦的小子,就送给她了。
  

  ☆、第 3 章

  热切想救人的是瞿如,但最后要把人运回去时,她却两手一摊,“师父看我这体格,像是背得动人的吗?”
  无方没办法,捏个诀招来四只狸奴,连扛带拖,把半昏迷的人弄回了茅草屋。
  屋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还是莲师赠予她静坐修行的时候用的。当这里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钱,没有任何额外的补贴。不过问题不算很大,她们本来就擅长夜间活动,有没有灯都无所谓。
  瞿如挨在一旁看,“他还喘着气,应该有救吧?”
  昏昏的灯光晕染那张肿胀的脸,无方拉起他的手腕把脉,脉象虽然羸弱,阳气倒很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抓了两把陈年草药让瞿如去煎,自己回灶上盛了一碗汤,拿勺儿慢慢喂进他嘴里。他一口一口咽下去,空空的肚子有了暖意便续上命了。只是眼睛没能睁开,相较之前似乎更肿了,连那一丝细细的线也不见了。
  也罢,反正不用问病情,无方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一遍——
  腿上有五处坏疽,结成了坚硬的壳,肉在底下逐渐腐烂,必须用药把毒拔出来;上肢有损伤,右臂尺骨近手腕处脱节,照她摸骨的结果来看,应该是折断了。
  她为验证,略微用力捏了一下,榻上的人发出一声低吟,病灶的位置可以确定了。至于头面部,基本都是外伤,没有累及头骨。不过打在头顶的那鞭子比较狠,直接抽出了两寸来长的口子,横流的血把头发都糊住了,看样子不剃头不行。
  瞿如的药煎好了,粗砺的陶碗装着漆黑的药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下去。然后又领命出去,苍茫的夜色下,红着两眼的三足鸟坐在青石板上磨刀,磨到高兴处还唱,“老妖吃不饱呀,书生来得巧”……对于鸟类来说,口腹之欲的满足就是最大的欢喜。瞿如救了个年轻人,心里高兴,唱起来也酣畅淋漓。
  舍利塔没有精美的刀具,灵医家当都在十丈山下,所以无方挥舞着粗蠢的菜刀,在男人或长或短的抽气声中,把他的头发全剃完了。
  青白的头皮显露出来,伤口更加触目惊心。拿清水清理一下缝合,撒上金创药,然后找块长长的绦子上下一绕,打个漂亮的结,头上的伤就处理好了。
  “就这样?”瞿如问,“是不是太简单了?师父你不能因为他是人,就随便敷衍。”
  无方蹙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嫌不够壮烈?”
  原以为正骨的时候必会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呼号,谁知这人也不过嘶了两声。受了这么重的伤,轻描淡写就过去了,这份忍耐比她上次医治的金毛吼强得多。不管怎么样,要紧的伤今晚都得收拾好,固定包扎,查书研药,待全部忙完,已经月上中天了。
  所以说啊,医人比医妖麻烦得多。无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伸展一下筋骨。回头看,冰凉的月光洒在舍利塔的翘角飞檐上,多处砖头凹陷,就像那个男人身上的伤疤。
  瞿如追问怎么不用拔毒膏,因为下肢的伤势也不轻,耽搁下去,恐怕两条腿要保不住了。
  无方走进小药房翻找,木鳖子、玄参、苍术、蜈蚣……翻到最后回过身来,“缺了一味药,今晚没法熬制。”
  瞿如看看天色,“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是什么药,等城门一开我就买回来。”
  无方说买不着,“他的坏疽深入骨髓,普通的方子没有用。要以毒攻毒,化了表面的死肉才行。”她抄起两手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月亮道,“缺了一味血蝎,把血蝎捣烂加进膏子里,绑上七天就差不多了。可是血蝎这东西又毒又狠,刹土上多年不见其踪影,一时上哪里去找!”
  瞿如也讷讷的,“既然救都救了,好事做到底,留他个囫囵个儿吧。没了两条腿,这人和棒槌有什么分别?”
  一个妖怪,能有这么澎湃的良知真难得。无方咬唇计较,“你记得五年前的森罗城主吗?他还欠我个人情,如果我去找他,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森罗城是刹土十六城之一,地处边陲,满城毒物,因此领地虽不大,却从来没人敢凌越它。森罗城主是半人半尸,为免尸毒侵入另一半心脏,常年需要控制。听说灵医能治各种病症,八抬大轿把无方抬进了城。当时他的病并不好治,尸毒蔓延全身,靠近后那股味道,真是臭到哀伤。无方冒着窒息的危险把他从黄泉路上拽了回来,城主很感激她,钱财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谢意,答应以后灵医只要开口,一定有求必应。
  瞿如却很迟疑,“那个城主说过想娶师父,万一这次又提,怎么办?”
  无方说:“我是煞,他想娶我,是嫌命太长了。”
  可怜的煞,煞气太盛,世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了。这些年她静心参禅,试图洗脱这身晦气,虽然略有成效,但终不能全消。莲师说过,这是命中的劫,是老天的考验。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嫁人,就这么长久地、孤单地,游荡在钨金刹土上吧。
  她笑了笑,守塔时顶着一张不起眼的脸,然而这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芳华绝代。她说走吧,“森罗城距此三千里,打个来回得花不少时间。”
  瞿如不语,跃到空中振振翅膀,两翼徒然拓宽了三丈。无方腾身而起,她一个俯冲稳稳停在她足下,一直向上飞去。风驰电掣里,鸟背上矮小的身影开始变幻,眨眼便长身玉立。飞扬的乌发和白色的衣裙在星空下逶迤,像越量宫前经年不散的云雾。瞿如的翅膀带起狂风,身后戈壁尘土漫天,土丘上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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