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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金阁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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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人边乐

十行无常

有益报竟

粥饶果究

诵毕吃粥。饭后做诸如除草、打扫庭院、劈柴一类杂务。学校开学的话,做完杂务就该是上学的时间了。从学校回来,不久就进晚餐。餐罢,有时听住持讲授经典教义。九时“开枕”,也就是就寝。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号,是伙夫--称做“典座”--的摇铃声。

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里,本应有十三人,但现在有的应征入伍,有的征调出去,剩下的是:一个专管向导和传达的七十开外的老头,一个年近六旬的专管炊事的老姐,还有执事、副执事,再加上我们弟子三人,仅此而已。老人们已是风烛残年,少年们毕竟还是孩子。知事,也称做副司,掌管会计,尽心尽力地工作。

数日后,我被分配给住持(我们称做老师)的房间送报。报纸派来的时间大致是在早课后扫除完毕的时候。在人手少、时间短的情况下,要打扫这拥有三十多间房屋的寺庙,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难免粗杂了。有一回从大门口把报纸取来,走过“使者间”的前廊,从客段后面绕了一圈,再穿过间廊,来到了老师所在的大书院。看得出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盗过半桶水,然后洗擦干净的,所以地板凹陷处都积了水。在朝阳照射下,积水闪闪发光,连脚踝骨都被濡湿了。时值夏天,觉得很是舒畅。可是,来到老师的房间拉门前就得跪下,招呼一声“拜托您啦”,待所见“嗯”他一声回答以后,才能进入房间。师兄教给我一个秘诀:在进老师房间前得先用僧衣下摆将濡湿了的脚丫指拭干净。

我嗅着油墨散发出来的俗世的浓烈气味,偷偷浏览了一遍报纸的大标题,急匆匆地走过了廊道。于是,我读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袭吗?”的大标题。

过去我常常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却从不曾把金阁和空袭联系起来。塞班岛沦陷以后,本土遭受空袭在所难免。京都市部分地区迅速强制疏散。尽管如此,金阁这个半永恒的存在和空袭的灾难,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无缘的东西。我深知金刚不坏的金阁,与那科学上的火相互间是截然不同性质的东西,它们一相遇,仿佛就会迅速相互躲闪似的……可是,过不多久,金阁也许会毁于空袭的战火。照这样下去,金阁化为灰烬将是确实无疑的。

……我心中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金阁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剧性的美。

学校开学前一天,即夏季最后一天的下午,住持应邀领着刚执事到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鹤川邀请我去看电影。我不太感兴趣,他也突然兴致全无。鹤川就是这样的性格。

我们两人请假数小时,穿上草黄色的裤子,打上绑腿,戴着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从大殿走了出来。夏日阳光炎热,没有一个游人。

“上哪儿去了?”鹤川问道。

我回答说,出门之前,我想先去仔细地看看金阁,因为说不定明天这个时间里就再看不见金闯了。也许在我们去工厂期间,金阁就遭到空袭,毁于一旦了。我这番话没有把握,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这时候,鹤川吃惊而又不耐烦地听着。

讲完了这番话,我汗流满面,好像说了什么可耻的事似的。只有对鹤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对于金阁的异乎寻常的执著。鹤川在听我这番话的时候,显出一到见惯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听清我的结巴语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种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这样一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美的激越感动时,或当我掏尽自己的五脏六腑向对方披露时,我所遇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这副面孔是以无可置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它变成了我畏惧的一面镜子。这种时候,不论多么美丽的脸,都会变形,变成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我遇上这副表情的时候,本想表现出来的重大事情,瞬间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犹如一块瓦片一样……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鹤川和我之间。鹤川稚嫩的脸闪耀着灿灿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从鼻孔呼出的闷热的气扩散开去。他等待着我结束我的话。

我谈完了。话毕的同时,我也恼怒起来了。因为我与鹤川初次见面以后,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我追问了一句。

我已一再说过,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鹤川泛起了无以名状的温柔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什么呀,我天生对这种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惊。我是在农村粗矿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理解这种温柔。鹤川的温柔,告诉了我,并使我发现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给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处处体味到的快感,干脆被剥成赤裸裸的了。鹤川那双照上长随毛的眼睛,仅仅把我的结已过滤后,就接受了我。过去,我这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谁要是无视我的结巴,就等于抹杀我这个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谐和幸福。我永远忘不了这时刻所看到的金阁的情景,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两人从正打瞌腆的传达室老头的跟前走过,沿着土墙急步经过渺无人影的路,来到了金阁的前面。

至今我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两个少年打着绑腿,身穿白衬衫,并肩站在镜湖畔。两人的前方便是金阁的存在,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耸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阁也同我们一样耸立在尖端上,面对面地对话了。对空袭的期待,竟使我们同金阁如此地接近起来。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上了金箔,倾泻直下的光,使金阁内部充满了夜一般的黑暗。过去,这建筑物的不朽的时间压迫着我,阻隔着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将被燃烧弹的火烧却的命运,也就与我们的命运靠近过来了。也许金阁会先于我们而毁灭。这样一来,我觉得金阁和我们仿佛经历着同样的生。

环绕金阁植满赤松的群山,笼在蝉声之中,宛如无数看不见的僧人在念着消灾咒:

“怯怯。佉呬呿呬。吽吽。入嚩罗入嚩罗。盋罗人盋。盋人盋罗。”

我想:这美丽的物体不久将化为灰烬。于是心象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便像将透过给绢描摹的画重叠在原画上一样,它的细部渐渐地相互重叠,屋顶叠屋顶、突出池面的漱清殿叠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栏叠勾栏、究竟项的花格子窗叠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阁已经不是不可动摇的建筑物了。可以说,它化成了现象界的虚幻的象征。这么一想,现实中的金阁的美,就不亚于心象中的金阁的美了。

明天,也许大火会从天而降,把细长的柱子、优雅的房顶的曲线化为灰烬,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依然沐浴着夏日火一般灼热的阳光,显得自在自若。

夏回山脊上飘浮着摆出一副庄严架势的云彩,好像亡父人检时映入正在诵经的我的眼角时一样。它充满积郁的光,俯视着这纤细的建筑物。在如此强烈的晚夏的阳光照耀下,金阁仿佛丧失了它的细部的意趣,其内部依然笼在阴森冰冷的黑暗中,只用它自己神秘的轮廓拒绝着周围闪烁的世界。并且,只有立在屋顶尖上的凤凰为了不在这太阳之下失足,张开尖利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座子。

对我的长时间凝视厌烦的鹤川,拾起脚下的小石子,以优美的投掷姿势,向镜湖池中的金阁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纹推着藻类扩展开去,顿时美丽而精致的建筑物投影崩溃了。

此后至战争结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阁最亲近、最关心它的安危和沉洒在它的美的时期。怎么说呢?我没想这时期金阁下降到同我一样的高度,我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去爱它。我还没有受到金阁的坏影响,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这人世间,我和金阁有着共同的危难,这激励了我。因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联系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绝我、疏远我的某种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烧毁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这种想法几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灾难、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运中,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尽管金阁坚固,却与我的脆弱而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易燃的碳素的肉体。这么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组织里,然后潜逃,就像潜逃的盗贼把昂贵的宝石咽下,然后隐匿起来似的。

想一想这一年间,我没有学习经典,也没有读书,天天都接受修身、军训、武道训练,上工厂和充当强制疏散的助手打发日子。战争助长了我富于梦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遥远了。对我们少年来说,所谓战争恍如一场梦,是一种没有实质的匆忙的体验,恍如被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轰炸机第一次轰炸了东京,这时我想:也许明天京都也会遭到空袭。我暗自幻想着京都全市被围在火海里。这古都依然如故地过分地保护着古老的东西,以致许多神社佛阁忘却了其中产生过灼热的灰色的记忆。因为我想像着应仁大乱使这古都荒芜了的时候,就觉得由于京都忘却战火的不安太久,由此丧失了它的几分的美。

也许正是明天金阁将会遭到火劫吧。充满空间的那个形态将会丧失吧……那时候,屋顶上的那只凤凰将会复苏为不死鸟而飞翔。被束缚在形态中的金阁将会轻飘飘地离开它的锚而出现在这里那里,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荡漾在水面上……

等啊等啊,京部终于没有遭到空袭。翌年3月9日,传来了东京小工商业区一带成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灾祸离京都很远,京都显现的只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绝望地等待着。这早春的天空保闪亮的玻璃窗,不让人窥见其内部,但我相信其内部隐藏着火和破灭。如前所述,我对人的关心是淡薄的。父亲的死,母亲的贫穷,几乎没能左右我的内心生活。我只幻想着一种在巨大的天下的压榨机似的东西,在一定的条件下把灾难、悲惨的结局、灭绝人往的悲剧、人、物质、丑陋的东西、美好的东西,统统压得粉碎。早春的天空异乎寻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为是覆盖着大地的巨斧的冰凉的刃光。我只是等待着它的下落,甚至无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觉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本来我并没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虏。我所关心的、让我感到是个难题的,理应只是美的问题。但是,我并不认为战争作用于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只过度思虑美的问题,就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不觉间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来就是这样。

我想起战争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目击者并非我一个人。我身边还有鹤川在。

那天是停电的日子,我和鹤川一起到南禅寺去。我们还没有拜访过南弹寺。我们横穿过宽阔的公路,走过了架有坡道京车的木桥。

这是五月的一天,天气晴朗。坡道索车已经长久不使用,牵引索车的坡道上的轨道长满了铁锈,几乎被杂草埋没了。在这杂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随风摇曳,直至索车坡道都淤积污水,浸满着这边岸上的叶樱①街树的投影。

我们站在这小桥上,毫无意义地凝望着水面。战争期间的种种回忆中,这样短暂而无意义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种无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暂时间,就像偶尔从云隙露出的晴空那样处处可见。这种时间,活似痛切的快乐回忆,非常新鲜,这是难以想像的。

“好极了!”我又毫无意义地微笑着说。

“嗯。”鹤川也望着我微笑了。

我们两人深深地感到这两三个小时是属于我们的时间。

布满碎石的宽阔的路向前延伸着。路旁有一条清澈的水沟,水面上摇曳着美丽的水草。驰名的山门很快就堵在我们的前面了。

庙内门无人影。一片嫩绿丛中,点缀着许多小庙的瓦脊,似是一本①叶樱,樱花已落尽,正绽新嫩叶的樱树像倒伏的镶银色的巨书,美极了。这瞬间,所谓战争算什么呢?在某种场合。某个时期,战争使人觉得像是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据说当年石川五右卫门①脚踏楼上的栏杆,赞赏满目的鲜花,大概就是在这山门吧。尽管已是叶樱的季节,我们还是抱着一种孩子般的心倩摆起五右卫n一样的姿势,眺望一番这般景色。我们购了不贵的门票,就登上水色完全发黑了的很陡的阶梯。登到尽头的休息台时,鹤川的头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刚要取笑他,自己却马上也碰撞上了。两人拐了个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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