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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复活[列夫·托尔斯泰]-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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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司务长从边门出来。他穿一身丝绦亮闪闪的制服,容光焕发,小胡子上满是烟草味,厉声对看守说:

“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带到办公室去……”

“他们对我说,典狱长在这儿,”聂赫留朵夫说,看到司务长也有点紧张,不禁感到纳闷。

这时候,里边一扇门开了,彼得罗夫神情激动,满头大汗,走了出来。

“这下子他会记住了,”他转身对司务长说。

司务长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聂赫留朵夫在这儿,彼得罗夫就不再作声,皱起眉头,从后门走掉了。

“谁会记住?为什么他们都这样慌慌张张?为什么司务长对他使了个眼色?”聂赫留朵夫心里琢磨着。

“不能在这儿等,您请到办公室去吧,”司务长又对聂赫留朵夫说。聂赫留朵夫刚要出去,典狱长正好从后门进来,神色比他的部下更加慌张。他不住叹气,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转身对看守说:

“费陀托夫,把五号女牢的玛丝洛娃带到办公室去。”

“您请到这里来,”他对聂赫留朵夫说。他们沿着陡峭的楼梯走到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只有一扇窗,放着一张写字台和几把椅子。典狱长坐下来。

“这差使真苦,真苦,”他对聂赫留朵夫说,掏出一支很粗的香烟来。

“您看样子累了,”聂赫留朵夫说。

“这差使我干腻了,实在太痛苦了。我想减轻些他们的苦难,结果反而更糟。我真想早点离开,这差使真苦,真苦哇。”

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什么事使典狱长感到特别苦,但他看出典狱长今天情绪非常沮丧,惹人怜悯。

“是的,我看您是很苦的,”他说。“可您何必担任这种差使呢?”

“我没有财产,可是得养家活口。”

“您既然觉得苦……”

“嗯,老实跟您说,我还是尽我的力做些好事,来减轻他们的痛苦。要是换了别人,决不会这么办的。您看,这儿有两千多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得懂得怎么对付他们。他们也是人,也惹人可怜。可又不能放纵他们。”

典狱长讲起不久前发生过的一件事。几个男犯打架,结果弄出人命来了。

这当儿,看守领着玛丝洛娃进来,把他的话打断了。

玛丝洛娃走到门口,还没有看见典狱长,聂赫留朵夫却看见她了。她脸色红红的,精神抖擞地跟着看守走来,摇头晃脑,不住地微笑着。她一看见典狱长,脸上现出惊惶的神色盯住他,但立刻镇定下来,大胆而快乐地向聂赫留朵夫打招呼。

“您好!”她拖长声音说,脸上挂着微笑,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这跟上次大不一样。

“喏,我给您带来了状子,您来签个字,”聂赫留朵夫说,对她今天见到他时表现出来的那副活泼样子,感到有点奇怪。

“律师写了个状子,您签个字,我们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

“行,签个字也行。干什么都行,”她眯缝着一只眼睛,笑嘻嘻地说。

聂赫留朵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拢的纸,走到桌子旁边。

“可以在这里签字吗?”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

“你到这儿来,坐下,”典狱长说,“给你笔。你识字吗?”

“以前识过,”她说,微笑着理理裙子和上衣袖子,坐到桌子旁边,用她有力的小手笨拙地握住笔,笑起来,又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

他指点她该怎么签,签在什么地方。

她拿起笔,用心在墨水缸里蘸了蘸,抖掉一滴墨水,写上自己的名字。

“没有别的事了?”她问,忽而望望聂赫留朵夫,忽而望望典狱长,随后把笔插在墨水缸里,接着又放在纸上。

“我有些话要跟您说,”聂赫留朵夫接过她手里的笔,说。

“好,您说吧,”她说,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心事或者想睡觉,脸色变得严肃了。

典狱长站起来,走了出去,屋子里剩下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两个人。

48 卡秋莎为明肖夫母子求情。玛丝洛娃痛斥聂赫留朵夫,坚决拒绝同他结婚

带玛丝洛娃来的看守在离桌子稍远的窗台上坐下。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不断责备自己,上次见面没有说出主要的话,就是他打算跟她结婚。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这话说出来。玛丝洛娃坐在桌子一边,聂赫留朵夫坐在她对面。屋子里光线很亮,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离看清她的脸:眼睛边上有鱼尾纹,嘴唇周围也有皱纹,眼皮浮肿。他见了越发怜悯她了。

他把臂肘搁在桌上,身子凑近她。这样说话就不会让那个坐在窗台上、络腮胡子花白、脸型象犹太人的看守听见,而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他说:

“要是这个状子不管用,那就去告御状。凡是办得到的事,我们都要去办。”

“唉,要是当初有个好律师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

“我那个辩护人是个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对我说肉麻话,”她说着笑了。“要是当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认识,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可现在呢?他们总是把人家都看成小偷。”

“她今天好怪,”聂赫留朵夫想,刚要说出他的心事,却又被她抢在前头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我们那儿有个老婆子,人品挺好。说实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么搞的,这样一个顶刮刮的老婆子,竟然也叫她坐牢,不但她坐牢,连她儿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们没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们放火,他们就坐了牢。她呀,说实在的,知道我跟您认识,”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转动脑袋,不时瞟聂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说:‘你跟他说一声,让他把我儿子叫出来,我儿子会原原本本讲给他听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么样,您能办一办吗?说实在的,她真是个顶刮刮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儿,您就给她帮个忙吧,”玛丝洛娃说,对他瞧瞧,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来办,我先去了解一下,”聂赫留朵夫说,对她的态度那么随便,越来越感到惊奇。“但我自己有事要跟您谈谈。您还记得我那次对您说的话吗?”他说。

“您说了好多话。上次您说了些什么呀?”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微笑,脑袋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

“我说过,我来是为了求您的饶恕,”聂赫留朵夫说。

“嘿,何必呢,老是饶恕饶恕的,用不着来那一套……您最好还是……”

“我说过我要赎我的罪,”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不是嘴上说说,我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我决定跟您结婚。”

玛丝洛娃脸上顿时现出恐惧的神色。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发呆了,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这又是为什么呀?”玛丝洛娃愤愤地皱起眉头说。

“我觉得我应该在上帝面前这样做。”

“怎么又弄出个上帝来了?您说的话总是不对头。上帝?什么上帝?咳,当初您要是记得上帝就好了,”她说了这些话,又张开嘴,但没有再说下去。

聂赫留朵夫这时闻到她嘴里有一股强烈的酒味,才明白她激动的原因。

“您安静点儿,”他说。

“我可用不着安静。你以为我醉了吗?我是有点儿醉,但我明白我在说什么,”玛丝洛娃突然急急地说,脸涨得通红,“我是个苦役犯,是个……您是老爷,是公爵,你不用来跟我惹麻烦,免得辱没你的身分。还是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价钱是一张红票子。”

“不管你说得怎样尖刻,也说不出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聂赫留朵夫浑身哆嗦,低声说,“你不会懂得,我觉得我对你犯了多大的罪!……”

“‘我觉得犯了多大的罪……’”玛丝洛娃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说。“当初你并没有感觉到,却塞给我一百卢布。瞧,这就是你出的价钱……”

“我知道,我知道,可如今我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说。

“如今我决定再也不离开你了,”他重复说,“我说到一定做到。”

“可我敢说,你做不到!”玛丝洛娃说着,大声笑起来。

“卡秋莎!”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一面摸摸她的手。

“你给我走开!我是个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尖声叫道,气得脸都变色了,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你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玛丝洛娃继续说,急不及待地把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出来。“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这个又肥又丑的嘴脸。走,你给我走!”她霍地站起来,嚷道。

看守走到他们跟前。

“你闹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您就让她去吧,”聂赫留朵夫说。

“叫她别太放肆了,”看守说。

“不,请您再等一下,”聂赫留朵夫说。

看守又走到窗子那边。

玛丝洛娃垂下眼睛,把她那双小手的手指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又坐下了。

聂赫留朵夫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相信我,”他说。

“您说您想结婚,这永远办不到。我宁可上吊!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我还是要为你出力。”

“哼,那是您的事。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帮忙。我对您说的是实话,”玛丝洛娃说。“唉,我当初为什么没死掉哇?”她说到这里伤心得痛哭起来。

聂赫留朵夫说不出话,玛丝洛娃的眼泪也引得他哭起来。

玛丝洛娃抬起眼睛,对他瞧了一眼,仿佛感到惊奇似的,接着用头巾擦擦脸颊上的眼泪。

这时看守又走过来,提醒他们该分手了。玛丝洛娃站起来。

“您今天有点激动。要是可能,我明天再来。您考虑考虑吧,”聂赫留朵夫说。

玛丝洛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也没有对他瞧一眼,就跟着看守走出去。

“嘿,姑娘,这下子你可要走运了,”玛丝洛娃回到牢房里,柯拉勃列娃就对她说。“看样子,他被你迷住了。趁他来找你,你别错过机会。他会把你救出去的。有钱人什么事都有办法。”

“这倒是真的,”道口工用唱歌一般好听的声音说。“穷人成亲夜晚也短,有钱人想什么有什么,要怎么办就准能办到。

好姑娘,我们那里就有一个体面人,他呀……”

“怎么样,我的事你提了没有?”那个老婆子问。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同伴们的话,却在板铺上躺下来。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墙角。她就这样一直躺到傍晚。她的内心展开了痛苦的活动。聂赫留朵夫那番话使她回到了那个她无法理解而对之满怀仇恨的世界。她在受尽了折磨后离开了那地方。现在她已经无法把往事搁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要清醒地生活下去又实在太痛苦了。到傍晚,她就又买了些酒,跟同伴们一起痛饮起来。

49 聂赫留朵夫会见玛丝洛娃后的印象。薇拉的信。聂赫留朵夫回忆同她认识的经过。回忆那次的打猎

“唉,真没想到会弄得这么糟,这么糟!”聂赫留朵夫一边想,一边走出监狱。直到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全部罪孽。要不是他决心赎罪自新,他也不会发觉自己罪孽的深重。不仅如此,她也不会感觉到他害她害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这一切才暴露无遗,使人触目惊心。直到现在,他才看到他怎样摧残了这个女人的心灵;她也才懂得他怎样伤害了她。以前聂赫留朵夫一直孤芳自赏,连自己的忏悔都很得意,如今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可怕。他觉得再也不能把她抛开不管,但又无法想象他们的关系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聂赫留朵夫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一个戴满奖章的看守露出一副使人讨厌的媚相,鬼鬼祟祟地递给他一封信。

“嗯,这信是一个女人写给阁下的……”他说着交给聂赫留朵夫一封信。

“哪一个女人?”

“您看了就会知道。是个女犯,政治犯。我跟他们在一起。这事是她托我办的。这种事虽然犯禁,但从人道出发……”看守不自然地说。

一个专管政治犯的看守,在监狱里几乎当着众人的面传递信件,这使聂赫留朵夫感到纳闷。他还不知道,这人又是看守又是密探。他接过信,一面走出监狱,一面看信。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老练,不用旧体字母,内容如下:

“听说您对一个刑事犯很关心,常到监狱里来看她。我很想同您见一次面。请您要求当局准许您同我见面。如果得到批准,我可以向您提供许多有关那个您替她说情的人以及我们小组的重要情况。感谢您的薇拉。”

薇拉原是诺夫哥罗德省一个偏僻乡村的女教师。有一次聂赫留朵夫跟同伴去那里猎熊。这个女教师曾要求聂赫留朵夫给她一笔钱,帮助她进高等学校念书。聂赫留朵夫给了她钱,事后就把她忘记了。现在才知道她是个政治犯,关在监狱里。她大概在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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