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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异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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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来得及吗?”

“什么?”

“我所剩时间不多了,即使如此还来得及吗?”

“你是指什么?”

“我是指你的书。”

失去了力气,布美子的手垂在床边。布美子在枕头上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他。张开失去血气的嘴唇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十三位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士,全部瞻仰过布美子的遗容后,结束了简短的仪式。鸟饲随同经营咖哩店的野平夫妇步出了教堂。在正面的大街上,黑色的大厢型灵车已等在那里,准备把遗体运往火葬场。

教堂的正馆旁有一株樱花树。可以看到雨水打在四处飘零的樱花上。落在地面的花瓣浮在积水的表面上,承受着不断落下的雨水的敲击而跳起舞来。

“不知小布有没有看到今年的樱花?”野平夫人喃喃地说。

“我想她应该从病房往窗外看到了。”鸟饲这么一说,野平夫人应声:“是吗?”然后闭起了润湿的眼睛点头说:“说的对,应该是看到了。”

布美子病情急速恶化是在三月二十九号。那阵子野平夫妇每天都去探病,好几次都碰到鸟饲。夫妇俩常常凝望着熟睡着的布美子,嘴中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他们总是静静地守着布美子然后离开。

在三月底的时候,鸟饲和野平夫妇商量,虽然没有得到布美子的允许,但是不是该与他父母联络了。夫妇俩说他们也是这么想,所以马上和在仙台的布美子双亲取得联络。

几天后,布美子的父毋和妹妹上来东京。布美子在恢复意识时似乎和家人交代了些什么。但是到底说了什么,鸟饲无从得知。

布美子停止鼻息长眠而逝,是在家人一时返回仙台的第二天下午。那时正好病房内没有别人,最后守在病榻旁的只有鸟饲一人。

布美子几位男性亲戚走过来搬灵枢,父母则紧跟在后面。手中捧着布美子遗照的是喜欢吃泡芙的妹妹。因为人手不够,往灵车的途中没有人可以打伞遮着灵枢。鸟饲将自己打着的黑伞遮着灵枢以免雨淋,他这么一做,野平夫妇也马上打伞过来。

棺木安放进了厢型车。布美子的父亲向着鸟饲和野平夫妇深深地一鞠躬。但是母亲那边却像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低着头仓皇地坐进车内。

吹起了缓慢的风,将雨吹得斜斜的。灵车开动了,目送着那黑大的车影在烟雨蒙蒙的大街中渐行渐远。鸟饲被一股自己也无法说明的强烈感情所袭击,禁不住仰天而望。

布美子拜托鸟饲帮她照遗像那天,在照完像之后,她依约马上就开始说自己的故事。就好像奇迹似回复健康的人一样,坚决有力地滔滔不绝起来。

从她口中编织出来的话语极为自然,一点都没有矫饰,内容也井然有序。而且没有因为过于感伤而讲到一半哽咽不语的情况。她静静地、谈谈地,丝毫不觉歉疚理性地诉说着。

讲着讲着到了晚饭时间,医院专属的女佣将晚餐端到病房来。但是布美子没动筷子,鸟饲也不觉得饿。

一直到快接近九点宵禁时刻,护士才走进来告诉鸟饲会面时间巴结束了。但是布美子恳求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说,非得在今天夜里说完不可,会尽量小声不影响其他的病人、可不可以通融到把话说完呢?这么恳求完,护士便和鸟饲及布美子双双交换了目光,好像企图掩饰激起的好奇心一样,若无其事地点了头。

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灭了以后,布美子靠着床边的台灯继续说,鸟饲连到一楼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时间都觉得可惜,他用病房内的热水瓶把水煮开沏了茶。

故事说到最重要的部分,是在过了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布美子只有在想要说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的重大秘密时沉默起来。

沉默比想像的要久得多。病房外的走廊没有人影,从窗外传来些微的车声,反而突显病房内的寂静。但是没多久,沉默也被打破了。当布美子一开口,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着她的故事。

过了半夜一点,全部说完的布美子一点也没有倦容。脸上不可思议地散发开朗的笑容望着鸟饲脸,颊红润,眼眸闪着光辉。看着她在泛黄灯光中映出的容颜,鸟饲的身子无法动弹。

两人有颇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对方。听不到外界一切的声响,似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能够分辨得出来。

先打破沉默的是布美子。

“刚刚我讲到一半,看你就没有再做笔记了,这样没关系吗?”

鸟饲朦胧地看到自己带来采访用的笔记本掉在地板上。只有前面四页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后面全是空白。

“像从事您这一行的,有本事可以把别人说的话全部记起来对吧?”

“没这回事。”

“如果日后有想不起来的地方,请您不用客气可以再问我。不过说是这么说,我想可以这么有精神地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是不管怎样,请不用客气,只要我还有力气,一定配合。”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说的也是,你对我的事可能比我自己还清楚。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一大半,说不定早已在你的想像范围内了呢。”

“不。”鸟饲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完全放松了!”布美子轻笑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事这么毫无隐瞒地说出来。”

鸟饲没答话。布美子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用手指玩弄着床单。

“我想,能相信你真好。以后的事就完全任由你处理,你就看着办吧。那个秘密也是一样,其他的也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我不写了。”鸟饲低声说。声音好像是从瓶子中发出来的一样,听起来朦胧的。好像是没有听清楚,布美子堆起笑容歪着脖子回问说:“什么?”

“不写了。”鸟饲盯着被她握紧的床单的绢纹重复地说,“我决定不写它了。”

布美子好像吞了一口气。他的嘴唇往下撇,用前齿紧咬下唇。觉得喉咙涌上一股热流,没有去处,在身体中膨胀起来。

“我无法解释清楚。”他伸直了背,两手压在膝盖上,然后低头吐气。

“我一直想写你的故事,所以一直在找你,或许说得不好听一点,想要讨好你。坦白地说吧,我早有心理谁备,不管做什么,一定要把话从你那儿套出来为止。即使用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下午还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

“是我说得不够好吗?还是因为那样的秘密到底不是你可以写得出来的呢?”

“不是,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鸟饲用力地摇头,“完全不是这样。”

布美子的大眼睛掳获了他。鸟饲想在那眼光深处中寻找责备和忿怒的眼神,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布美子只是单纯地望着他,只是无心地望着。

“我只是没想到,”他喃喃地说,吸了一大口气低下头,“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他意识到自己肩膀小小地颤抖。鸟饲还是紧咬着唇,禁不住眼眶润湿。

他慢慢地抬起头:“谢谢你告诉我一切。今后我会继续保守你的秘密。我向你发誓,我这一生,会将这个秘密藏于心中。不会把它写出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代替你,将你所遭遇到的事……”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布美子的手从床单上滑过来,虽然关节有点僵硬了,但是手指没什么皱纹,而且漂亮白皙。它正寻找着他的手。鸟饲将自己的手指一一与她重叠,温暖干枯的手马上握住了他的。

“你……”布美子用细小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在我的人生尽头能认识你,实在是太好了。能够把一切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一瞬间,布美子说出的长长的故事,在鸟饲的脑中以几近可怕的速度一闪而过。他再次想,只要人活着一天,都可以拥有无数的体验。宁静的感动将他包围。

“我死了以后,如果你有机会碰到那两人,”两眼润湿的布美子鼓起微笑说,“请告诉他们,矢野布美子最喜欢他们了。”

鸟饲点头。一面点头一面用力握着她的手。一股不可思议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不停向他袭击,但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在病房越来越扩大的黑暗中许久不发一语。

以下就是布美子告诉鸟饲的故事。

第01节

从现在开始算正好二十五年前的春天,我与片濑夫妇相遇。那是一个虽晴朗但是吹着强风、带着冷意的一天。

盛开的樱花被风吹得打颤,纷纷谢落下来,把布满草皮的庭院染上浅桃红。有时会突然吹起一阵风,这时,女人们便一面惊呼,一面用手去扯住裙角。草坪上的长桌铺着烫得扁平的桌内,系着蝴蝶结的侍从们,必须一直小心注意着不让花瓣掉落到菜看里。

在打扮华丽的人群中,只有我穿着中仔裤和一件起毛的深蓝色毛衣。在那样的场合很不协调。片濑信太郎对我说“承蒙光临,请好好享用”,我就依他的话把菜看夹进盘里,开始品尝起来。但全是些我见也没见过的菜色,有点食不知昧,分不清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片濑夫妇站在樱花树下,和一位手端着白葡萄酒的老绅士谈笑风生。片濑信太郎穿着一套英国式细条纹、相当高雅的西装,胸前塞了一条领巾。妻子雏子穿了一件看起来像是中东女子的轻飘飘的晚礼服,有点单薄。

好像在找人似的,片濑信太郎引头望着四周,看到站在长桌旁的我,亲切地微笑。他随后不知向雏子低喃了些什么,雏子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笑昧眯地点头。

一阵风吹起,飘降下的花瓣像是下起雨一样地,落在他们两人微笑的脸庞。一瞬间,他们又开始与老绅士闲聊起来。片濑信太郎一笑,雏子就跟着笑,花瓣就在他俩的笑颜中飞舞。

只有一件事不可思议。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与他们俩相逢的这一天,我的记忆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没有光辉。简直像是发霉的老旧八米厘影片,只有模糊的影像一一被放出来。在那影像中没有怀旧与伤感,也没有悔恨,什么都没有。像是庞大的潮流中被截取的片段,只在极为短暂的一瞬看得到景色。

一九七O年三月,我为了寻找一份不错的打工而四处奔走。当时一起同居的男朋友,在前年十一月为阻止佐藤访美的斗争活动中被捕。父母那儿得来的接济也断了,不得不由我来照顾他。

男朋友的名子叫唐木俊夫。唐木是我同大学大我两年的学长,是新左派潮流团体的活跃分子。因为连续两年都留级,所以与我同年。

开始交往时,唐木在高圆寺、我在中野分别租屋而居。唐木佐的公高原本是被当作公司的宿舍用的,所以是以前的那种六个榻榻米一间的房间,在面向北的灰暗走廊的尽头。我去过他的房间好几次,房里连水龙头都没有。铺着被子的房里,被一大堆书和脏乱的东西淹埋,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即使只是想泡杯即溶咖啡,也得把热水瓶的电线接上吊在天花板灯泡的插头,然后得双手抱着热水瓶等水开了为止。

没多久,唐木就找各种理由来我住的地方过夜。我的房间虽然只有两坪多,但由于面向东南,住起来很舒适;冬天用电暖桌,夏天就开窗任风吹人。从朋友那儿买来电冰箱虽然是二手货,却相当便宜。虽有蟑螂但是没有老鼠,和唐木的房间比起来,可以说是天堂。

渐渐的,唐木把我家当作是他们活动的场所,不管什么时候回去家里都有人。有时甚至有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裹着毯子在睡觉,一问是谁,就随便说了个名子连招呼也不打,也不道歉,又继续倒头睡。后来向唐木抗议,唐木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这是我和布美子的房间,答应不让其他人进来。但不到一个礼拜,又有不认识的一群人轮流到我住的地方来。

我还被他们差遣去买可乐,偶尔还得帮忙他们印传单。认识唐木俊夫是在大学被拒马封锁、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恢复授课的时候。学生们失去了活动场所,被莫名的兴奋所驱使,开始聚集在大门前四处开讨论集会。我也置身于这时代的巨轮中。而正忙着分发传单的唐木坐到我身边来。

“有烟吗?”被这么一问,我从皮包中取出七星牌香烟。正想用火柴替他点火时,唐木说不用这么客气,把火柴拿过去自己点火。我把香烟递过去,他把火柴丢过来,动作很粗鲁,是那种很爽快的男人。

集会一直进行到天色黑起来。在不安的空气中,机动队好几台装甲车,在正门前并排停着。

学生喊着官兵、宪兵滚回去的口号,反战歌声此起彼落。

唐木在封锁的黑暗中消失了一会儿,但没有多久又回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出去。

“陪你去哪儿呢?”

他轻轻拍了拍牛仔裤后面的口袋说:“我借了些钱,到哪儿去慢慢谈天好吗?”

“什么?这种时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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