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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牛虻-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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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下来,牛虻抬起头来,用探询的目光慢慢地打量着他。马尔蒂尼的手垂在他的身边。

“她很可能不像思念你一样深深地思念我。”他说,声音平淡无奇。“此外,里瓦雷兹,这是公事。我们得从功利的观点看待这个事情——对于大多数人们的最大好处。你的‘最终价值’——这是不是经济学家的叫法?——比我的要大。我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能看到这一点,尽管我并没有理由非要特别喜欢你不可。你比我伟大,我并不敢说你比我更好,但是你确有更多的长处,你的死比我的死损失更大。”

从他说话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是在讨论股票在交易所的价值。牛虻抬起头来,好像冻得浑身发抖。

“你愿让我等到我的坟墓自行张开把我吞下吗?

假如我必须死,

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引自莎士比亚的喜剧《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一场。“假如我必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朱生豪译文)]

“你瞧,马尔蒂尼,你我说的都是废话。”

“你说的当然都是废话。”马尔蒂尼气呼呼地说。

“对,可你说的也是废话。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不要去做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就像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一样[席勒悲剧《堂·卡洛斯》(DonCarlos)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堂·卡洛斯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的儿子,因有反政府倾向,被其父拘禁,后来死在狱中。波莎侯爵是堂·卡洛斯的好友,为了营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这可是十九世纪啊,如果我的任务就是去死,那么还是让我去死吧。”

“如果我的任务就是活着,我想我就得活着。你是一位幸运儿,里瓦雷兹。”

“对。”牛虻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以前一直都很幸运。”

他们默默地吸烟,过了几分钟开始谈起具体的细节。当琼玛上来招呼他们吃饭时,他们俩的脸色或者举止都没有露出他们进行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谈话。吃完饭后,他们坐下来讨论计划,并且作些必要的安排。到了十一点时,马尔蒂尼起身拿过他的帽子。

“里瓦雷兹,我回家去取我的骑马斗篷。我看你穿上它就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不像你这一身轻装。我还去侦察一下,确定在我们动身时附近没有暗探。”

“你把我送到关卡那儿吗?”

“对,要是有人跟着你,四只眼睛要比两只眼睛保险。我十二点回来。千万等我回来再走。我最好还是带上钥匙,琼玛,这样就不会因为摁铃吵醒别人。”

在他常起钥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她明白他找了一个借口,以便让她单独和牛虻待上一段时间。

“你我明天再谈,”她说,“早晨等我收拾好了以后,我们还有时间。”

“噢,对!很多时间。还有两三件小事我想问你,里瓦雷兹,但是我们可以在去关卡时再谈。你最好还是让凯蒂睡觉去,琼玛。你们俩尽量轻点。那么我们就十二点时再见。”

他略微点了一下头,带着微笑走开。他砰的一声随手把门关上,以便让邻居听到波拉夫人的客人已经离去。

琼玛走进厨房去和凯蒂互道晚安,然后用托盘端着咖啡走了回来。

“你想躺一会儿吗?”她说,“后半夜你可没有时间睡觉。”

“噢,亲爱的,不!到了圣·罗伦索,在那些人为我准备装束时,我可以去睡觉。”

当她在食品橱前跪下身来时,他突然在她肩膀上方弯下腰来。

“你这儿有些什么?巧克力奶糖和英国太妃糖!怎么,这可是国王才配享用的奢侈品!”

她抬起头来,对其喜悦的语调报以淡淡的一笑。

“你喜欢吃甜食吗?我总是为塞萨雷存上一些。他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什么糖都爱吃。”

“真、真、真的吗?呃,你明天一定要为他再弄、弄一些,这些让我带走吧。不,让我把太妃糖装、装、装进我的口袋里,它会安慰我,让我想起失去的快乐生活。我的、的确希望在我被绞死的那天,他们会给我一点太妃糖吃。”

“噢,还是让我来找一个纸盒子装着吧,至少在你把糖放在口袋之前!你会弄得粘乎乎的!要我把巧克力也放进去吗?”

“不,我想现在就吃,和你一起吃。”

“但是我不喜欢巧克力呀,我想让你过来,正儿八经地坐着。在你或我被杀之前,我们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静静地交谈,而且——”

“她不喜欢巧克力!”他喃喃地说道。“那我就得独自放开吃了!这就是断头饭,对吗?今晚你就满足我的一切怪念头吧。首先,我想让你坐在这把安乐椅上,因为你说过我可以躺下来,我就躺在这里舒服一下。”

他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胳膊肘靠着椅子。他抬头望着她。

“你的脸色真白!”他说,“这是因为你对生活持着悲观的态度,而且不喜欢吃巧克力——”

“你就严肃五分钟吧!这可是个生与死的问题。”

“严肃两分钟也不行,亲爱的。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值得严肃。”

他已经抓住了她的双手,正用指尖抚摸它们。

“别这样神情庄重,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伸、女战神,又叫雅典娜。]。再这样一分钟,你就会让我哭出声,然后你就会后悔的。我真的希望你再次露出微笑,你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意外的喜、喜悦。好了,你别骂我,亲爱的!我们还是一起吃着饼干,就像两个乖孩子一样,不要为了吃多吃少而吵架——因为明天我们就会死去。”

他从盘子中拿过一块甜饼,谨慎地比画成两半,一丝不苟地从中折断。

“这是一种圣餐,就像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教堂里吃的一样。‘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而且你知道,我们必须用同一个杯子喝酒——对,这就对了。为了缅怀——”

她放下酒杯。

“别这样!”她说,几乎哭出声来。他抬起头来,再次握住她的双手。

“那就别说话!我们就安静一会儿。当我们中间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将会记得这一切。我们将会忘记这个喧闹而又永恒的世界,我们将会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手拉着手。我们将会走进死亡的秘密殿堂,躺在那些罂粟花的中间。嘘!我们将会十分安静。”

他垂下头来靠在她的膝上,掩住了他的脸。她默不做声地朝他俯下身去,她的手放在那头黑发上。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了,他们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亲爱的,快到十二点了。”她最终说道。他抬起了头。

“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马尔蒂尼很快就会回来。或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另一头。

“我有一件要说,”他开口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一件事——是要告诉你——”

他停了下来,坐在窗户旁边,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总算决定发点慈悲了。”她轻声说道。

“我这一生没有见过多少慈悲,我以为——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在乎——”

“你现在不这么想吧。”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站在他的身边。

“你就把实情告诉我吧。”她小声说道,“想一想,如果你被杀了,我却活着——我就得回顾我的一生,但却永远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能肯定——”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它们。

“如果我被杀死了——你知道,当我去了南美——噢,马尔蒂尼!”

他猛然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话头,并且打开房门。马尔蒂尼正在门口的垫子上蹭着靴子。

“一分—分钟也不差,就像平时那样准时!你俨然就是一座天文钟。那就是骑—骑—骑马斗篷吗?”

“是,还有两三样别的东西。我尽量没让它们淋雨,可是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恐怕你在路上会很不舒服的。”

“噢,那没关系。街上没有暗探吧?”

“没有,所有的暗探好像都已回去睡觉了。今晚天气这么糟糕,我想这也不奇怪。琼玛,那是咖啡吗?他在出门之前应该吃点热的东西,否则他会感冒的。”

“咖啡什么也没加,挺浓的。我去煮些牛奶。”

她走进厨房,拼命咬紧牙齿,并且握紧双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当她端着牛奶回来时,牛虻已经穿上了斗篷,正在系上马尔蒂尼带来的长统皮靴。他站着喝下了一杯咖啡,然后拿起了宽边骑马帽。

“我看该出发了,马尔蒂尼。我们必须先兜上一个圈子,然后再去关卡,防止发生万一。再见,夫人,谢谢你的礼物。那么星期五我在弗利接你,除非出现什么意外。等一等,这—这是地址。”

他从小本子上撕,拿起铅笔写了几个字。

“地址我已有了。”她说,声音单调而又平静。

“有、有了吗?呃,这也拿着吧。走吧,马尔蒂尼。嘘——嘘——嘘!别让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他们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当临街的门咔嗒一声关上时,她走进屋里,机械地打开他塞进她手里的那张纸条。地址的下面写着:

在那儿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第三部·第一章完)

dongxi。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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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天是布里西盖拉赶集的日子,这个地区大小村庄的农民来到这里,带着他们的猪和家禽,以及他们的畜产品和不大驯服的成群山羊。市场里的人们川流不息,他们放声大笑,开着玩笑,为着晾干的无花果、廉价的糕饼和葵瓜子而讨价还价。炎热的阳光下,皮肤棕黑的儿童赤脚趴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母亲坐在树下,身边摆着装有奶油和鸡蛋的篮子。

蒙泰尼里大人出来祝愿人们“早安”,他立即就被吵吵嚷嚷的儿童给围住。他们举起大把的燕子花、鲜红的罂粟花和清香的白水仙花,希望他接受这些从山坡上采来的鲜花。人们出于爱意,容忍他对鲜花的喜爱。他们认为这一小小的怪僻与智者十分相称。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受到众人的热爱,那么他把房间堆满了野草闲花,他们就会嘲笑他。但是“有福的红衣主教”可以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怪癖。

“呃,马尤西亚。”他说,并且停下脚步拍着一个小孩的脑袋。“自从我上次见过你以后,你又长个儿了。你奶奶的风湿病怎么样了?”

“她最近好多了,主教阁下,但是妈妈现在病得厉害。”

“我很难过,告诉妈妈改天到这儿来,看看吉奥丹尼医生有什么法子。我会找个地方安置她,换个环境对她也许会有好处。你的气色好多了,鲁伊吉。你的眼睛怎么样?”

他一路走过,并和山民拉着家常。他总能记住儿童的姓名和年龄,以及他们的难处和他们父母的难处。他会停下脚步,抱着同情的态度,询问圣诞节得病的那只奶牛,以及上一次赶集时被大车轮子压过的破布娃娃。

当他回到宫殿时,集市开始了。一个瘸子穿着蓝布衬衫,一头黑发垂到他的眼睛上,左脸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摊子跟前,操着一口蹩脚的意大利语,索要一杯柠檬水喝。

“你不是这儿附近的人。”倒水的女人说道,同时抬起头打量着他。

“不是。我是从科西嘉来的。”

“来找活干?”

“是啊。马上就到了收割干草的季节,有一位先生在拉文纳附近有一个农场,那天他去了科西嘉,告诉我这里有很多活干。”

“我希望你能找到活干,我相信你能,但是这儿一带收成可不好。”

“科西嘉更糟,大娘。我不知道我们这些穷人还有什么活头。”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和同伴一起来的。他在那儿,就是穿红衬衫的那个。喂,保罗!”

米歇尔听到有人叫他,于是把手叉在口袋里,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尽管他戴着假发,可他打扮得很像一个科西嘉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至于牛虻,他这个扮相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他们一路闲逛,一起穿过了集市。迈克尔吹着口哨,牛虻肩上挎着一个包裹跟在一旁,拖着脚步,不让别人轻易看出他是个瘸子。他们正在等着送信的人,他们必须向他下达重要的指示。

“马尔科尼在那儿,骑在马上,就在拐角。”迈克尔突然小声说道。牛虻仍然挎着包裹,他拖着脚步朝那个骑马的人走去。

“先生,你想找个收干草的人吗?”他说,一边用手碰了一下他那顶破帽子,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去摸缰绳。这是他们原定的暗号。从外表上看,那位骑手也许是一个乡绅的管家。

那人跳下马来,把缰绳扔到马背上。

“伙计,你会干什么活儿?”

牛虻摸索着帽子。

“我会割草,先生,还会修剪篱笆——”他开口说道,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早晨在那个圆洞的洞口。你必须准备两匹快马和一辆马车。我会等在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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